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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出生之前,我就是一个凶手了。”

    带着颇可玩味的笑容,袁当看着云冲波,慢声道:“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兄弟。”

    袁当本是双生子,出生时一死一生。对乱世当中的底层家庭来说,这真是毫不稀奇,只有袁当自己才知道,那个兄弟,根本就是死在自己手中!

    “很奇怪,的确很奇怪,还在出生之前,我居然已有了意识……能够感觉到营养的不足,能够预想到未来……两人一起死掉的未来,而,比那更重要的是。”

    仔细端详着云冲波的神色,袁当淡淡道:“我还拥有能力,将他扼杀掉的能力。”

    并不能说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作到的,袁当只知道,在自己“想要”独占母体的全部营养之后不久,那个兄弟便停止发育,渐渐萎缩。

    “在那时,我感到,我从他手中夺过来的不仅是‘生存’,还有‘命运’……但是,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命运?”

    忽地明白过来,云冲波失声道:“那个人,你的兄弟,他……也是不死者?!”

    点点头,袁当道:“到底是谁,可说不好,总之我们两个,一是‘三分’、一是‘三别’。”

    自知道袁当身为不死者以来,云冲波就想不明白,袁当以一人之身,为何竟能容纳两件太平天兵?直到现在,方知道原委,虽仍觉有不明白之处,却到底有所解释。

    此后无话,不过长大成人--正值乱世--要知小天国之能起事,没有朝廷的“配合”,那终是万分困难。

    袁当生于平民家庭,本就是饥一顿饱一顿,又值此乱世,更加艰难,至十七八岁时,家里终于不能支持,适逢当地抽役,他将心一横,便从了军,充作夫子。

    “然后,没有多久,我因为饿到不行,偷吃东西,被长官发现,一顿拳脚,活活打死了。”

    “死了?”

    猛一怔,云冲波却旋就明白过来,知道至此方说到大关节处,果见袁当竟也有些出神,道:“然后……我就遇见了太平。”

    暗算点头,肚里道声:“难怪”,云冲波自己也是太平从生死界上救回来的人,自然知道那穿梭时光洪流当中的大能,虽然太平曾再三强调说那当中实有极多巧合,极多侥幸,但在云冲波想来,却总觉以太平之无所不能,再多困难,也难不倒他。

    “那一次,让我知道了很多……也是那一次,让我记住了你的名字。”

    扫云冲波一眼,袁当淡淡道:“生于我之后三千年的不死者,上应丑刀蹈海的不死者……因为你,袁某才能得享灿烂今生。”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一开始,袁当对蹈海的态度就令云冲波极为困扰,就算到现在,在梳理、了解了几乎全部历史之后,他仍然不明白,袁当所说的“灿烂今生、因你而始”到底是什么意思?曾怀疑蹈海尝在不经意间救助过未得志的袁当,却又觉得这似乎太过传奇。因为,对两人的性情生平了解的越多,他就越觉得不可能出现这种交集。

    只听袁当长叹一声,道:“太平一众之能,超佚鬼神……时光洪流之奇,也真令人瞠目……”看看云冲波,忽道:“太平遇到你,在遇到我之前,或者说……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我大概也没机会遇到太平!”

    “你是说……”

    这下真是目瞪口呆,空自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云冲波只觉脑中一团乱麻,好容易理出个头绪来,吃吃道:“就是说,太平是先遇到我,然后……”

    若分开来想,也不奇怪:太平超脱于时光洪流之外,虽然袁当在云冲波之前三千年,对他却并无意义,先遇云冲波、后见袁当,原是可以理解,但说是这样说,云冲波仍是难以接受。

    “就是说,你再三对蹈海致谢,其实,不是谢他,而是……谢我?”

    “……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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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年前,袁当在生死线上,被拉入时光洪流,见到了太平,并且,和云冲波那一次不同,他与太平所作的交流,长的多,也详细的多。

    在这次交流中,太平告诉了袁当他的身份,也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更明白指出了对方本来的“命数”,该是自此而绝。

    “但那却会是一种遗憾,因为你的特殊,不死者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特殊,因为这个时代的特殊,不死者历史上一共只出现两次的特殊。”

    与云冲波当初相比,袁当与太平的交流要多很多:除了同样在时光洪流中进退,旁观自己的前世今生外,他更从宏观角度了解了天下大势,知道了小天国的现状,更得到了太平的提点,初步明白了自己的力量所源,获得第一次提升。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太平与云冲波的交流,是历史上的第一次:之前,不死者也好,无数的强人智士也好,用尽一切办法,却也最多只能作到沿着时光洪流倒溯或前行若干年,隐藏于冥冥中的,那些不可测的规律与力量,使他们没法在自己的时空外施加任何影响。

    “……直到,你。”

    作过无数的尝试,积累下无数的经验,太平终能够在那个时间点上切入进来,将自己的意志施加在千载之前,虽然,只是一拳之力,但那一拳却救下了云冲波,更为这个世界带来无数改变。

    “而,对我来说,更重要的倒不是这些改变。”

    对袁当来说,最重要的,是这一次成功,使太平终于能够作出另一个尝试:介入小天国的时空,那太平道历史上最为巅峰的时空!

    “就这样,他救下了我,指导了我,启发了我……他让我接受到了我自己的历史,让我得到了无数知识,把我从一个死人,变成了天下强者。”

    “可是……”

    一直就在想着一个问题,至此终于找到话头,云冲波皱着眉头向袁当发问,为什么,重生过来的他,却成了太平道的敌人?

    “你问这个?”

    很好笑的看着云冲波,袁当道:“可以,你可以知道。”

    “但,你要先答我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能发现,我不是长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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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

    老老实实的回答,让袁当的眉毛立刻蹙起如山,却,又因为之后的说话而迅速塌落。

    “我只是觉得不太对,这个梦和之前的很多梦都不一样,你的口气,也让我觉得很熟悉……”

    想了一想,云冲波很肯定的道:“尤其是,你在说话之前,还要先背两句诗,这个习惯不好,想冒充人的话,就得先改掉自己的习惯。”

    在云冲波,对袁当最刻骨铭心的记录正是风月身死一战,是役,蹈海从武技到心志,皆被袁当压倒性的击溃,而那似满蕴得意的“待到秋来九月八”的吟哦,更曾为蹈海带来无数噩梦。因此上,刚刚“长庚”的感慨吟诗简直就是一个强有力的刺激,令他为之震动,也因之而生警惕。

    “可是……可是……”

    连说两个“可是”,袁当的脸上交替出现惊异、不甘、苦笑等种种表情,最后,终于变成抑止不住的狂笑。

    “……非战之罪,非战之罪啊!”

    连眼泪都笑了出来,袁当拍着云冲波的肩,对他表示祝贺,祝贺……他的运气。

    “为了让你相信我是长庚,为了让我自己也相信我是长庚……我摹仿他的每个习惯……却忘了,你认识的长庚,还生活在三千年前,还是那个小天国的干王!”

    “等等,你是说?!”

    袁当的笑声中包含了太多信息,云冲波想要追问,却被袁当用坚决的摆手阻止。

    “这不重要,如果你能知道,你早晚都会知道……”

    背着手,来回的踱了几步,袁当复看向云冲波,目光当中,又是云冲波没法看透的无尽深邃。

    “虽然我不喜欢你的回答,但那也的确是一个答案,所以……现在该我来答你。”

    “我,为什么要与小天国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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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小姐,您何必呢?”

    若有若无的笑声,尖锐、刺耳,朱子慕却恍若不闻,只是眯着眼,拉圆了弓--一松手,立听得血rou飞溅,似乎还有骨裂的声音。

    却没有喜色,更没有欢声,朱子慕没有,敖开心没有,朱家的仆役下人们也一个都没有。

    因为,那一箭虽然射中了目标,却没有将目标射杀—不,“杀”这个字,也许并不正确,对已经根本不知生死的人来说,又怎谈得上一个“杀”?

    刚才,敖开心力拒山贼,识破伯羊,本该一切尽在掌握,却没想到自己竟会不是对手,更被重手摧伤,虽觉伤势似乎不重—并无后患,却似吃他伤着筋骨,任怎么咬牙切齿,只是提不起力气。

    伯羊行事,狠辣决绝,原是要取敖开心,争奈朱家侍女阿服却在这时翻脸出手,披起五龙甲,擎起乾坤弓,三箭射退伯羊,救下敖开心,这一下非但两人震惊,便朱家上下,也无不惊骇,方知这不起眼的小小侍女,才是朱家真正的大小姐,朱子慕!更居然身怀绝技,连珠矢发,竟似已练成九杀之箭!

    若近身放对,伯羊武功怪异狠辣,更有一身莫测毒功,朱子慕自觉讨不得好去,但她强在先发制人,甫出手已令伯羊负伤而退,更占着弓强箭急,又守着一道大门,伯羊数度意图抢攻,都吃她射退,反而又添一伤。

    见朱子慕箭法厉害,伯羊没奈何,遁入山贼当中,驱动前攻,怎奈朱子慕出手当真狠辣,箭不虚发,专取咽喉之处,转眼已射杀六人,更能一弓三矢,饶是山贼倚众抢攻,也在当前三人同时仆倒之后,停住脚步。任伯羊怎样阴着脸,也驱之不动。

    若情势如此,也便僵持,朱子慕敖开心皆觉略宽,却不想,伯羊数驱不动,竟是脸色一沉,出手如风,翩若游龙,转眼间,山贼尽吃他击倒!

    这一下看似敌方生变,朱子慕却半点不敢大意,果见那一干山贼片时便又一一爬起,依旧攻将上来—动作却慢了许多。细看时,一个个目光呆滞,十分无神。朱子慕再发箭时,更发现,对方,竟是不闪不避!

    “朱大小姐……算得你神射无双,但也是人身,我倒要看看,在他们攻破朱家之前,你能射得几发?”

    直言这干人已为自己药物所控,神智迷失,不知痛觉,尤可怖者,便三管断、头颅裂,一时也不会倒下,依旧会向着朱家堡蹒跚而入。

    “对了,就这样,射断双腿……但又怎样,他们还会继续向前爬……大小姐,你还得将他们双手射断……小心些,须得要进来了呢!”

    眼前对方黑压压一片也不知是死是活的怪物,缓缓迫近,朱家堡上下百十口人,无不色变股战,只朱子慕依旧沉着脸,不为所动,额角却也有汗。

    她虽是女身,却深知军战之法,原是存了个“擒贼先擒王”的心,只欲将那伯羊射杀,争奈对方实是狡如蛇,滑如鱼,隐身诸贼之后,全不予她机会,几番努力,都落了空。

    但朱子慕也真了得,眼见如此,那箭竟是射得一发快了,箭上潜力蕴籍,着体时竟如巨木轰击,猛兽噬咬,往往一箭射中,便坏去对方大半身子,如是一时,竟又射倒十余人于地,争奈山贼势众,依旧有近三十人在,更眼见已将涌出门洞了。

    “大小姐……先,先退一退吧!”

    “胡说!”

    听到家人苦劝,朱子慕却是面现怒意,叱道:“我那里也不去!”说着含恨挽弓,再欲发箭时,却猛一震,箭虽离弦,却飞得几步便栽落地下,脸上更是一片血红—她这般发箭,威力虽大,所耗却也极钜,这一下心意激扬,竟险险走岔真气,忙调息几下,却见山贼一发近了。

    “卜兄……在下,服啦!”

    忽听敖开心一声长叹,声音当中,竟有沮丧之意。

    “斗智斗勇,都是你胜了……咱家心服口服,却只想要一句话。”

    目注山贼中央,敖开心道:“阁下心智卓绝,手段非常,却……到底是受了何人所托,要来作这番事情出来?!”

    他这句话一出,对面山贼居然一阵sao动,便即停住,倒是令诸人大感意外,便有几名朱家下人看向敖开心,眼光中颇显佩服。

    “问得好……”

    沉寂一时,伯羊方缓缓开声,当中却是无怒无喜,宁静若水,敖开心听在耳中,更感心悸,只听他缓缓道来,却是向着朱子慕说话。

    “但,便不问时,我也须会分解明白……朱大小姐,若告诉你说,我对你是真心爱慕……不是爱你那个美貌替身,爱得便是你这丑面武身……你,可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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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知道‘我是谁’之后,在离开时光洪流之后,我本想立刻就往投小天国,但为了更好的熟悉‘自己’,我决定,等三天再上路。”

    在太平的提点下,袁当找回自己对往世的记忆,也找回了强绝无敌的武技与力量,仅此一步,他已胜过当时小天国阵中的多数不死者。

    “我们不死者的身上,承载着无数往生的记忆,但多数情况下,我们没法清楚回忆起那一切,对此,你当有体会。”

    见云冲波点头,袁当袖手道:“但我当日,却能豁然开朗,更同时取得‘三分’‘三别’之力,一夜之间,已手拥第七级力量。”

    但这仍然不够,袁当很清楚,那力量虽强,那武技虽妙,却非自己之物,这一去路途艰险,若道中有变,自己未必便可自保。

    “所以,我找了一个地方,静静的想了三天,想要熟悉这些突然出现在我身上的力量,也想要慎重考虑一下此去的方略。”

    “那三天中,我品尝着从没有品尝过的快乐,我从心所欲,不断自体内挖掘出更强的力量和更多的招式,它们都象是早已沉睡在我体内一样,源源不绝,并随着我的每一次尝试,而不断生发出更大的威力和更多的变化。”

    远远比计划当中顺利,在第三天的中午时,袁当已将力量提升到第八级,亦相信自己已能驾驭那些似乎突然从脑中生发的武技,高兴的他,决定提前休息,第二天早上,就奔赴小天国的地面。

    “然后,在最后一天的晚上,我想到了一件事。”

    色作沉吟,袁当轻声叹息,道:“这些年来,我也每每会想,如果那三天我的进境并不顺利,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紧张和兴奋到睡不着觉……如果,我没有突然闪现出那个念头,袁某今生,又将如何?!”

    他说着话间,情绪居然略显激动—云冲波却也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怔怔听着。

    低叹两声,袁当方道:“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第二天,我依旧上了路,却……不是去投小天国。”

    在那之后,袁当用了一年的时间,行走天下,观地形,察民生,之间亦手不释卷,遍读百家经典。

    “我进了帝京,也到了天京,我一一走过,把眼睁到要挣开,把耳张到要裂开,我看,我听,我记……我在想,想一个问题。”

    “用整整一年时间,我来想这个问题,想要一个答案。”

    说到这里,袁当忽又停下,看向云冲波,眉头轻扬,淡淡笑道:“我想得是什么问题……你可知道?”

    “唔……”

    犹豫再三,云冲波却想不出头绪—从来都觉袁当这人深不可测,他却那有信心揣其心意?

    “……我不知道。”

    看着坦然摇头的云冲波,袁当抿抿嘴,微微摇头,道:“……我想知道,小天国,到底是如何失败的!”

    “……你是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

    看着云冲波,眼中闪烁奇怪的光芒,袁当一字字道:“我想知道,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小天国,到底,将会怎样走向失败!”

    “你凭什么!?”

    怒意忽生,云冲波忽一下站起来,逼近几步,眼里几欲喷出火来。

    自入锦以来,云冲波常常觉得,自己同时在过着两个生活……一次又一次的体验,一夜又一夜的梦回,在他,小天国已非一段“蹈海”的回忆,而越来越成为“自己”的人生,甚至于,已渐渐会在迷茫中忘记掉自己到底是谁,忘记掉今夕何夕,斯人何人。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话……因为怕死,你就背叛了太平是吗?你就背叛了大家?!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聪明?!”

    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正在不断提高而近乎咆哮,云冲波更不会发觉,自己的怒意并发只是向着对方而奔涌。

    --那当中,有多少是对自己的愤怒?那当中,有多少是对自己的痛恨?

    怒斥着袁当的“软弱”、怒斥着袁当的“逃避”,浑没有发觉,自己的言词已然混乱,自己所控诉的事情中,并非全是袁当的作为。

    没有发觉,直到骂到嗓子发哑,骂到口中发苦,骂到腹中出现隐隐的绞痛,骂到两腿都开始发虚,云冲波的声音才渐渐低落,却,依旧不止。

    “你为什么逃走,你为什么背叛……就算没有你,我们也几乎就取得胜利,如果有你,如果有你……”

    “……够了。”

    忽然出手,一把扣住云冲波喉头,将他拎起,袁当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用一种很慢,却又很冷酷的声音,一字字道:

    “……没有我?没有我的情况下,小天国,必然走向失败。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庸人废将,比比皆是,可叹我却还以为你能明白……”

    微一发力,已将云冲波摔至十余丈外,袁当盯着他,声音当中,竟是越发刻毒。

    “我本以为你能明白,因为太平对你的高度称许,因为你曾经的百折不回,也因为……因为你那终究没有自弃的梦境。”

    “但那又怎样?!”

    “智者择善固执,但若是愚者呢?!”

    “蹈海啊蹈海,若想不通这道理,你便不配再与我说话……你,便给我死在这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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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摔出去很远,云冲波跌在地上,浑身疼痛,整个人更都有些怔怔。

    (什么道理?他到底想通了什么道理?)

    很久以来,“小天国的必然失败”就是云冲波的一块心病,从公孙三省的言之凿凿,到长庚的忧心忡忡,都让他感到,也许,小天国,乃至太平道的梦想中,真存在着没法弥补也没法完善的致命缺陷,但一方面苦于自己的读书不多,一方面则是一次又一次的错过掉这些大人物的铨释,他始终没法搞懂那缺陷到底可能,或者说应该是什么。

    (……想不出)

    (但是,他想出来了……一夜之间,在投入小天国之前,他就想出来了。)

    (尽管,他只是最底层的一名士兵,没见识没阅历,他却想出来了。)

    (我和他……差得太远了啊……)

    静静躺着,脸上的愤怒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失意。

    “对不起。”

    翻身站起,云冲波打一打身上的灰,神色已恢复平静,又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哦?”

    冷冷笑着,袁当道:“打不过……便说客气话了么?可惜,对我耍这一手,你简直是自取其辱。”

    “随你怎么说好了……”

    笑得很苦涩,云冲波低下头,表示说自己的确想不出来。

    “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

    不甘心在这个人面前低头,但更想让自己在这混乱中看到方向,云冲波咬着牙,承认说自己不如袁当。

    “我只想知道,小天国,或者说我们太平道,到底,为什么,必定失败?”

    “请你……告诉我!”

    “哀求么……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只认力量,求,是什么都求不到的!”

    口气说得很重,但袁当还是叹着气,走到云冲波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对目前的太平道了解并不多,甚至,对他们还有过很多想法,但我也知道,你对太平的忠诚与信心确乎存在,不然的话……你就没法凭自己的力量,从那个梦境中摆脱出来。”

    转过身,背着手,袁当油然道:“但是,告诉我,你的忠诚也好,信心也好,到底……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云冲波自己还真是没有想过。

    “我想,那是因为,太平,终究还是到来了吧……虽然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

    没有说出的半句话,是“你也知道”,作为同样见过太平,同样确认过数千年后那太平世界的人,云冲波倒是不明白,袁当的悲观情绪为什么会这样强烈。

    “对,你相信未来,因为你见过太平……所以你对太平有信心,你知道,不死者的努力终会有所收获,太平世界终将到来,所以,你会对现在的太平道有信心,你知道他们不会白白的牺牲,他们的梦想终究能够实现……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仍不明白袁当要说什么,却隐隐感到一些莫名的不安,努力压制住这些情绪的云冲波

    “你应该明白的,其它任何人,都不会比我们更明白,只有我们两人……”

    看着云冲波,眼中竟然浮现悲伤之意,袁当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太平他们能够在未来取得成功,除了证明太平世界并非镜花水月外,也意味着……失败。”

    “五千年来,包括你我在内的每个时代……对太平的追逐都告失败……直到,他们的那个时代……到现在,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了?!”

    ……当然明白了。

    太平的出现,无疑是一个喜讯,一个强而有力的喜讯,告诉太平信众们说,他们所执的路未错,他们的梦想,终会在将来实现。

    但是,对于那些奋斗于各个时代的强豪来说,太平的出现,却更是一个噩耗,一个强有而力的噩耗,在告诉他们说,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他们将没法看到自己的梦想成为现实,他们的牺牲、他们的付出、他们的血与汗,一切的一切,都将作为失败者的一部分,湮灭在历史的风尘当中。

    “这只是一个推理而已,和什么人性的认识,和对太平道的研究,都没有关系……所以,你把我想得太了不起了。”

    那一夜,袁当被自己的推理震惊,明白到了自己将要投奔的目标,是一个注定失败的事业。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它会怎样失败,和为何会失败,我只知道这个结果,不会错的结果。”

    “所以……”

    “……不对!”

    突然打断掉袁当的说话,云冲波觉得自己很激动,却又很混乱,没法整理出清楚的思路,只能晃着手道:“你等一下,让我想想,让我想一想。”

    抱着头,云冲波蹲在地上,袁当也没有去打扰他,袖着手,静静的看着。

    “我觉得,你那样说,不完全对。”

    终于调理好自己的思路,云冲波慢慢表达自己的意思:袁当的推测,最多可以说明曾经的小天国,和今天的太平道必定失败。

    “但是,那是‘原来’的历史,那个历史当中,没有你,没有我……”

    说着说着,声音已经小了下来,无它,云冲波自己也觉得太过勉强。

    “是啊,所以,你是想告诉我说,你和我,都是可以凭一已之力逆天改运的强人?我们中的随便那一个介入进去,就可以顶得上小天国全部诸王的作用?就可以挽回小天国失败的命运?就可以,让太平世界提前来到人间?”

    声音中流溢着浓重的讽刺,令云冲波难以抬头,而更糟糕的是,他自己心中,又何尝不在认可对方的意见?

    (凭一已之力,改天逆地……这种事,可能么?)

    (就算可能……这种人,会是我么?)

    无形的压力越来越大,甚至令云冲波身上生发出轻微的震颤,而袁当声音中的冷笑之意,亦是越来越浓。

    “相信我,就算太平他自己,也不会这样想的……虽然对他了解很少,我却能感觉到,他必定是作实事的人……不会心存幻想,不会作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望……或者说,如果他真得要这样作了,那我只能有两种理解,要么,他是一个伟大到我难以想象的人,为了减少之前数千年的流血与牺牲,而不惜将自己的一切押上。”

    宇、宙之说,是一切术法研究当中最深不可测的禁区,袁当相信,无论太平多么大能,也不可能改变历史而不付出代价,更何况,若果真如他所愿形成了历史的大变局,首当其冲会有所损失的,也必然是他。

    “他已经是赢家了,手拥天下,最后的胜利者,历史的终结者……无论怎样变化,他都有输无赢,所以,我说,他可能是一个伟大到我难以想象的人,一个愿意为了让之前的数千年少流一些血而不惜赌上自己的圣人。”

    而同时,袁当也认为,太平也有可能是一个被苦闷和无聊包围的老人,一个前半生在金戈铁马中冲杀并夺下一切的强人,一个后半世被繁文琐务困锁到没法动弹的巨人。

    “上马得天下,下马治天下,这样的冲突,并不好适应,也许,那个人,他是在期待着什么激烈的大变动也说不定,也许,他根本就希望我们能改变他业已获得胜利的历史,希望我们能给他带来新的挑战……”

    “但,我更相信,这只会是他最微末的希望……一个能够取得天下的人,不可能这样应付自己,我想,他虽然有着希望,却绝对不会相信。”

    “相信……以一人之力的介入,能够改变天下大势。”

    似乎在看着云冲波的内心而说话,每一句每一字,都象是从云冲波心底读出,从来都不是什么自视甚高的人,甚至连性格也偏多随波逐流一些,就算在云冲波最狂放的梦中,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人。

    (但是,我为什么不能是这样的人?)

    “但是,我为什么不能是这样的人?”

    愕然抬头,因为,袁当此刻说出的,正是云冲波的心中所想,当然,在他,是绝没可能将这话说与别人知道。

    神色若常,却有傲意浮现,袁当道:“太平怎样想,是他的事,但是,我,为何不能是这样的人?”

    “人力有时而穷,但,我若成神呢?!”

    “那么,你……”

    似乎在黑暗中猛得看到光亮,云冲波一下子站起来,觉得,自己,似乎被一种莫名的冲动与期待充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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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当,并不想离弃太平道,并不想放弃太平的理想,就算是发现了小天国的注定失败,他也没有这样想。

    “很多人爱说什么‘若天命在我,则无不可为’,但那只是借口……天命,什么是天命?”

    从来就是胆大包身的人,更是经已死过翻生的人,袁当很快就从惊愕和迷茫中走出,更立下志向,要以一已之身,逆天,改命!

    “然后,我花了一年时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看、想,并试着去作。”

    没有投向小天国,不是因为不想和这注定失败的事业共亡,而是希望跳出局外,去看清楚,想明白,小天国为什么会失败。

    “知而后行。不然的话,我投向小天国,也不过是又多一柄画戟……小天国,缺的不是武器。”

    对这种表述方式并不陌生,在梦境中,云冲波曾无数次听袁当用或冷笑或轻蔑的态度指蹈海只是一把刀。

    “那么,……你找到答案了吗?”

    “我想,我是找到了。”

    “但是……你没有找到方法,是吗?”

    不必听到答案,云冲波也几乎能感觉到那是什么:淡淡说着话袁当,神色若喜若悲,更似散发着无尽惆怅。更不要说,在他所知的历史当中,袁当所为的一切。

    “你知道吗,那一年中,我变化好大,我拼着命的去读、去学、去想、去寻找。”

    “但。”

    “我学得越多,就想得越多,想得越多,就越感到不知所措……到后来,我,我更会开始觉得迷失……迷失于太平的影子中。”

    “我羡慕他,我尊重他,他竟能解决那个困境,寻找到实现太平的方法,但我更痛恨他……恨他,既然救回了我,又为何不告诉那个办法!”

    “那个,行天道于人间的办法!”

    只能旁观,云冲波没话可说,因为袁当的情绪显然经已激动,激动到了无暇去检点自己的语言与思路,无暇去发现,到目前为止,他根本没有告诉云冲波,他发现的那个“问题”,那个让小天国“必然失败”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行天道于人间……这个说法,和公孙的很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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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背着手,袁当喃喃道:“这两句话,稍微读过一些书的都该知道……”

    “但,又有谁能明白,道师当年写下这两句感悟时,心中该是何等悲凉,又或是,是何等的,漠然?!”

    “所以,才会有‘太上忘情’之说吧……有情之人,又怎能忍受这样的真理?”

    微一翻掌,袁当左手心忽地出现一杯清茶,丝丝的冒着热气,与之同时,他右手心已凝出一掌冰雪,寒意迫人。

    这一手冰火互用,可说是高明之极,尤难得在使来从容自若,不着痕迹,云冲波看在眼里,也不由暗赞,却听袁当道:“你看,你看清楚它们……”便再不开口。

    ……却,有什么好看的?

    一时,热茶已冷将下来,再没有热气蒸腾,冰雪则是化水满掌,从指缝间不住滴落。云冲波瞪眼看着,片刻也未分神,却到底想不出袁当到底想要他看些什么。

    “看明白了么,这就是天道……”

    “若无人力的介入,热茶会慢慢变冷,寒冰会渐渐融化……或者说,它们,都会和周围的一切‘趋同’。”

    “放眼天下,莫不如是。”

    “天道重和,天道尚同,天道,损有余,补不足!”

    “这也是太平道的追求,等贵贱、均贫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下太平,便是要行天道于人间。”

    “但是,这是天之道啊……人呢,人之道呢?!”

    眼中忽地放出慑人的光彩,袁当寒声道:“人却不是这样!”

    “一冰,一茶,我丢下不管的话,它们最终必定趋同,同此凉热。但若将一贫、一富丢下不管的话,他们最终却必定趋异,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强者会锻炼自己愈强!富者会收藏积蓄愈富!”

    “没人会因为自己富有而散财,没人会因为自己强大而废功……人的追求,就是‘不同’!”

    “天道求同,人道趋异!天人之歧如此,谁,能弥平?!”

    ”人啊……天下亿万生民,若人心尚异,又谈何大同世界?若人心怀私,又如何天下大公?“

    ”最重要的,当人与人本就不同……当这不同只会被扩大而不会被缩小的时候……天下太平,又从何谈起?“

    ”对匍匐于诸神脚下,无力也无智作出反制的民众来,那些高居天空的神祇到底叫不死者还是叫皇帝,真得有区别么?“

    ”当然有,不死者的理政,不会和皇帝一样暴虐贪婪……“

    说着说着,云冲波的声音也小了下去,迄今为止的阅历,与从颜回到子贡的无数交流,足以让他明白,自己这种辩解的无力。

    (最重要的,是太平道众们,根本阻止不了”不死者“变成”皇帝“吧……)

    回忆着小天国的经历:不死者间的相互制衡固然微妙而有效,却只限于他们之间,阶下诸将,对他们的影响几乎是无……不,或者应该说,根本就没有几位将相,会去尝试着反对不死者的决策。

    (而且,正是这样的相互牵制,才导致了不死者间的战争吗……)

    “可,这样说的话……你认为,浑天与东山的争斗,无言和蹈海的矛盾,那些都不是小天国失败的原因……?“

    突然想到,这样的问着,云冲波竟没来由感到一丝轻松,毕竟,袁当这样的说法,部分程度上,也等于消解了”他的责任“,如果这个事业真是注定失败,那么,蹈海或许就不必被加以更多责难吧?

    ”你根本就说反了。“

    不耐烦的挥着手,袁当道:”不死者间行的,仍是‘人道’,就算有时他们也能以极大的自律来约束自我,但终究没法去身体力行的践行‘天道’,他们所作的,反是不断强化自己,令自己越发‘有余’……而越是这样,他们离其它人就越远,到最后,飞向天空的诸神间,必有一战。“

    ”……天无二日,这也是不变的真理啊!“

    ”可是,这样说的话……“

    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冲击,云冲波觉得头昏目眩,却仍然能够想到某个重要的事情。

    ”但是,太平呢?“

    ”你自己也说过啊,太平……他不是成功了吗?他不是把‘太平世界’建立起来了吗?“

    ”他……什么都没告诉过你吗?“

    ”他说过,他说过一些……“

    露出复杂的苦笑,袁当表示说,在太平与自己的交流中,曾经流露出一些只言片语,虽然当时的袁当没法理解,但事后想来,那却有可能是关节所在。

    ”他说过,六亿神州尽尧舜……当时,我没有立刻明白,但事后,我却无数次的因这句话而颤抖……“

    ”他,真能作到?!“

    片刻的思索后,云冲波同样陷入震惊,他当然明白那句诗是什么意思,大夏历史上最著名和被视为最高尚的两个圣王……没人会不懂那代表什么意思。但却没人会相信那真是要表达这个意思。

    那是,何等的自信……或者说,狂妄?!

    “我想了一年,整整一年,结论是我作不到……而之后,我在这里想了三千年,整整三千年,结论仍然是,我作不到……”

    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袁当对空挥拳,嘶声道:“我回忆了他对我说过的每句话,我把它们掰开、揉碎、咀嚼了无数遍……但,我就是不明白。”

    “他,到底是怎么作到的?”

    “唤起民众千百万,齐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笑话,我知道有一百种办法练出百战死士,我知道有一千种办法让民众对我如痴如醉……但,那有什么用?”

    “所有这些,只能生长出新的皇帝,却不可能,通往……通往那个太平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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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久的思考没能带来答案,袁当遂决意入世:却不是投向太平军,而是侧身帝军,具体的说,是投入了“公台董家”的私兵当中。

    “我可以向你保证,在那时,我还没有决心走我的路,我只是想试着去作更多的探索。”

    知不可得,行或能解?带着这样的希冀,袁当介入到那已开始将天下震动的兵事当中,而在开始,虽然有着无与伦比的能力,他却小心压制自己,并不显露形迹。

    “因为,我投入董家,只是想寻找一种体验,进而得到一种答案……我并不想长久的在那里呆下去。”

    始终相信,自己会在“下一个月”找到答案,并带着它返回小天国,更进而成为太平道,乃至整个大夏历史上的英雄……一次又一次的这样告诉着自己,直到,袁当终于不能再继续下去。

    “那时的我,充满愤怒,也充满沮丧……不是因为‘我不知道’,而是因为‘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低低重复着,云冲波没作出任何评论,他当然明白,袁当“知道了”什么。

    “……然后呢?你,你又发生了什么?”

    终于不再有“找到答案”的自信,袁当终于面对现实:无论有多么不服不忿,自己,就是没法作到太平所作到的事情,自己没办法看到方向,没办法找到道路。

    这是足以让任何人心灰意懒的打击,对惊才绝艳,自视极高的袁当就更加如此,事实上,仅仅是“承认这个事实”,就足足化了他五十天的时间。

    那时候的袁当,简直愤怒之极,简直想要仇恨周围的一切,却,又找不到何从恨起。

    “我该恨太平么?恨他不肯将那方法教我,但……若没有他,我早已身死,又谈何去恨了?”

    到最后,袁当甚至开始恨自己,恨自己为何生为不死者……恨自己的能力没法追上自己的梦想……

    “既开我智,胡绝我路,既使我强,胡使我惘……既使我立大志,胡使我不得伸!”

    曾经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