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晚餐就是四颗土豆,神父借了旅店的厨房,还购买了他们的咖喱调料,一小块牛rou,将土豆烤出了绝佳风味,原本应该是主菜的土豆在其他东西的映衬下变成了配菜,摆放在旅店平平无奇的盘子里。我们面对着坐在旅店的小桌上,窗外是行走的路人,窗内点燃的蜡烛将我们照耀,平添不少食欲。我吃得津津有味,餐匙的一点汤汁都被我舔得干净,靠在椅背上摸着肚子放空的时候,才发现神父正一脸欣慰地看向我,他褪下了长白衣,宽松白衬衫外套一件驼色格纹毛马甲,与他棕色的短发极为相配,椅背上搭着仔细收整好的风衣。双臂叠放桌面,偶尔支起手撑着脸,一副耐心等待我吃饭的模样,不时提醒我细嚼慢咽有助于肠胃消化。此刻他活脱脱像一位年轻的贵族学生,没人会想到坐在这里的已经是从业多年的神父了。 “小馋猫,吃饱了吗?” 我忙点头,为表满足拍了两下肚皮:“吃的很饱,神父。” “这对我是很高的评价,谢谢,”做了饭的人对我说到,“还剩下两个土豆,明天也一起做了吃好吗?我会做得跟今晚的有点不同,看看你更喜欢哪一种味道。” “肯定会很好吃,没想到神父这么会做饭,比母亲做得还要好呢,”我忍不住期待起来,“只是明天不回去吗?我记得后天隔壁区还有一场弥撒礼需要你主持。” “有责任感的小姑娘,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了其他神父帮忙主持了。等米莉修女的事情彻底结束,我们再回去。也许就在这个周六,不会太久。” 吃完了饭,我们坐在原地欣赏街道上往来的人群,聊些七七八八的事情,更多是我们分离的五年,神父说起他在其他地方传教时遇到的趣闻,或是我跟他分享浦西半岛的人和物,时隔数不清的日夜,难得我们有这样的机会畅谈,再一次拉近了我和神父的距离,回到从前。旅馆处在繁华的市镇上,不少女士先生路过窗前,也有人走进旅店的饭厅,碰响门铃。 “先生,愿意与我喝一杯吗?”一位身材丰满的漂亮女人靠近我们,宽大帽檐扎盖住女人一半脸,身上首饰叮当,肘间挎一只毛绒包,五六个闪亮的别针夹在上面不加遮掩,一副十足吸引扒手的装扮。显然此时她醉得不清,一步三晃走向神父,浑浊的酒气熏染了她身上的香水味,连我闻了都觉阵阵微醺,好似也饮了酒般。 “你的meimei?真可爱。”女人放大的脸凑了过来,我赶紧从自己的椅子上跳下让给摇摇欲倒的她,自己蹭到神父那边的长椅与他挤在一块。 “神父!我吃完啦。”我提了声音说到,顺便提醒她埃文神父的身份,毕竟教堂的神父可不容人轻视,在任何地方都该得到尊重,也不是她能随意搭讪的对象,然而不得不说,即使我与神父相处已久,习惯了他身着长白衣的模样,面前这副俊朗青年的样子仍令我眼前一亮,怪不得是修女嬷嬷们常常谈话的中心人物。 “该回去了是吗?”埃文神父转向那个女人,“也许您需要帮助,请联系旅店的前台。” 听到他是神父,女人愣了一瞬,朦胧的眼神顿时褪去些许醉意,她的酒量极佳,还不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如果她是一位教徒,就明白应当适可而止了。 可惜她不是。 女人肆意打量神父的着装,停留在他脸上自言自语道:“哦呀哦呀,不应该呀,一点也不像神父的样子,他们不应该都是糟老头子吗?年纪轻轻怎么想不开就发了愿呢?” 神父笑了笑:“得到与失去从来不由自己。” 我还未深刻理解他的话,门口的铃铛又被启开的木门敲响了,走进来一位全身黑色西装革履的男人。 男人扫视店内一圈,压低的眉眼带着一股狠劲,被他扫过的食客们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终于他的眼神定格在我们这边,或者说定在了那个打扮精致的女人身上,见女人正和神父交谈,审慎的目光狠狠瞥了眼神父,径直向我们走来。 神父平静地回视过去,对这种无礼的行为并不放在眼里,他对女人道:“他是你的朋友吗?”很明显的关系,神父还是问了她,在男人听来颇有几番刺耳。 他几步跨到女人身边,一身冰棱铸成的气势瞬间化成了水,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搭在女人肩上,然而轻轻托住女人的胳膊帮助她站稳。 “小姐,又在哪里喝的酒?我们回去吧。” “你管我,走开走开,我们还没互相了解过呢?先生给我你的名字吧,哎呦算了,我叫爱丽丝,你要是去杜博乐就来找我玩,”不顾一旁男人黑彻底的脸,爱丽丝借他摇摇晃晃地站住,临出门还不忘训斥身边的人,“脸这么臭,少你工资了?给你的项圈呢,怎么不戴上?谁知道你是哪家的狗……” 男人低着头,异常乖顺地听从自家小姐的数落,手探入贴身长领抚了抚。 没了这个小插曲,天色挂上帷幕,神父开始收拾餐盘,我跟着他去厨房清洗餐具。 “神父……”我抱着神父的外套跟在他身后,不知道这适不适合现在提起,可是实在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女人精致的面容令我想起了另一个人,哗啦啦的流水几乎掩盖我有些心虚的疑问,“米莉的jiejie得了什么病?她看起来好年轻,使人年轻的病怎么反而不是好事呢?” 神父像是早就料到我会问起来,他沉默了一阵才道,“她确实得了一种疾病,这种疾病会使人的面容得到长久维持。永远年轻的秘诀确实很令人心动,不是吗?” 他温柔的眼眸几乎将我溺毙,似乎也在试探着引诱我接受,突然他话锋一转,语气森然,将我呼啦从水中拎起,“慢慢地,她会意识到,她失去的远比她得到的多。疾病逐渐蚕食身为人类的健康身体,最终她变成一个嗜血的怪物。” “嗜血的怪物?” “是的,与野兽无二。”神父转身继续清洗餐盘,低垂眼眸漠视双手浸没在水流下。 “可怕的疾病,”我隐隐意识到神父在引导我,虽然我不清楚他想将我引到什么方向,思考后我斟酌道,“那我还是不要永远年轻了吧。” “为什么?”神父甩干手上的水珠,用我递过去的方巾擦干。 “一直长一个样子也太无聊了,我现在不想做小孩子,我想做大人。” 神父接过大衣,诧异道:“哦?这么快就变了想法吗?”他指的是我们在马车上的对话。 我感到脸热,为自己时常跳跃的念头:“思想有变化不是很正常嘛,神父也在变,我当然也不能总是做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啊。你教过我,人不能在原地踟蹰不前。”我想起今晚遇到的那个身材曼妙,浑身精致的爱丽丝,我会变得像她一样成熟吗?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年纪再大一点,像母亲或者米莉一样,即使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了痕迹,也是另一种层次的美丽,除开性格,我也喜欢跟那个年龄段的女性相处,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份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遵循自然规律,认可每一阶段的自我,我很高兴你能认识到这一点。” 神父像往常那样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我推送到门前,“晚安,明天见,愿主赐予我的小姑娘一晚甜美的梦。” “晚安,埃文神父,同样的祈盼予你。” 第二天一早,我们如约参加了米莉修女的jiejie柏妮丝的葬礼,一片肃穆的礼堂中央摆放着早已密封的棺椁,鸢尾花浮雕缠绕在棺材上,像是牢牢禁锢了里面的躯体,将狭小的一方空间与世界隔绝,在场不会再有人发现柏妮丝面容的秘密。前来参加葬礼的不论是否熟知柏妮丝,起码与米莉修女有过交集,不乏群众现在才知道米莉修女曾有一位jiejie。然而因着米莉早早发愿做了修女远离小镇的缘故,她能够请来的人还是坐不满半个礼堂。 坐得松松散散的礼堂里,埃文神父伫立在讲台后,祭披齐备,胸前银十字架在散布尘埃的光线下闪着亮,手里捻一张纸,他亲手修缮后的文字将由柏妮丝最亲近的人朗读。 米莉走上台站在棺椁旁,她接过手稿,开始短暂讲述柏妮丝的一生。 他们是小镇的孤儿,柏妮丝作为jiejie以半个母亲的身份照看年幼的米莉,姐妹两人在修道院长大,相依为命,柏妮丝二十多岁时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并相约私奔,她走后米莉发愿成为修女。 “她是个极好的jiejie,她将自己的生活经验都一股脑地教给我,直到我能够独立生活下来,她才放心离去,追随她的爱情。” 米莉并不埋怨,她理解柏妮丝早已厌倦了辛劳的日子,她应当有自己的生活。 “不久前她回来了,我们姐妹相聚,她最终还是念着我的,安心在我怀中闭上眼。可怜的柏妮丝疾病缠身,我也不知她痛苦了多久,现在她解脱了,她将会投向主的怀抱,未来我们还会再见。” 经过两分钟的肃静,神父嗓音低沉如大提琴般奏响: “凡诸信者灵魂,赖主仁慈,息止安所阿们。” “愿上帝宽恕你,如同你宽恕他人,人来之于尘土,而归之于尘土,愿你的灵魂在天堂安息。” 言辞诚恳有力,敲击在场每一位未亡人的心灵。 从生至死,从容面对,这是神父的职责。埃文神父领导过数不清的圣礼,只要披上神职人员的着装,就仿佛置身于凡尘外,以真正主的大天使的身份协助信徒。 他好像永远都那么沉静、可靠,不为世俗所动,屹立不倒。 谁能撼动他呢? 我听见教堂外有乌鸦飞过,扑扇翅膀飞向密林,回过神跟讲台后的神父对上视线,他朝我报以宽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