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棉花
父母坚决不同意我将瑞泊特养在自己的房间中,对他们而言,动物就是动物,他们的一切都能为人所利用,应当住在窝棚,任何东西不管是吃的用的都要与人区分开来,就像上等人和下等人的区别。也许在他们眼里,我视瑞泊特为伙伴的行为极其愚昧,只不过看在神父的面子上允许我这么做罢了。 第二天一早我便自己爬了起来,抱着瑞泊特反复绕行自家房子不下五圈,终于决定要在房子的背面做瑞泊特的小屋。不是我不想把小屋驻扎在大门口,父亲拒绝了我的提议,他说这样邻居们少不得嘲笑我家,整洁的门楣才是一个体面人家应该做到的,大门口设兔子窝还不让人笑话。 所需的材料都由我在牧场捡来,有一个旧的小屋是父亲曾为牧羊犬打的,他们现在已经习惯跟羊群呆在一块,小木屋被废弃许久,搁置在草场角落任由风吹日晒。我像捡了个大便宜,拖着那个可移动的木屋,收拾干净砸了几根长钉固定在房子后。有了屋檐的遮挡,风雨很难飘进屋中,我不必担忧瑞泊特在外面是否会被风吹雨淋了。再将神父送给瑞泊特的坐垫塞进去,于是这么一个兔子窝便简单完成。背对母亲,我还摸出了自己的睡裙,绕着坐垫在四周铺开,希望我的味道能让她安心,至于会不会被母亲发现……等她发现了也没办法了,顶多挨几句骂。瑞泊特很满意,嗅着自己在垫子上标记的气味钻进窝里摊着不动弹。 “你乖乖的,有机会我还带你到我的房间玩。” 瑞泊特没心没肺仰面翻了个身,伸懒腰。 手伸进木屋怜爱地抚摸毫不知情的瑞泊特,我知道以后再也不能带她到修道院了,要是她变成母亲的另一个孩子该多好。 来不及感伤,母亲便呼唤我的名字帮她干活。 平日里只有母亲一个人cao持房子内外,紧巴巴的生活状况也添不起能帮衬她的女佣,故而母亲总是催着我快快长大,这个家有了第二个女人,她就轻松一些了。 这同样是我的期盼。 我帮不了多久,后天就是该回修道院的时间,照例我是要自己走过去的,辞别父母和瑞泊特,亲了亲她可爱的耳朵,给小窝塞了许多提摩西,又嘱咐母亲一定帮我照看,按时添加草料,我踏上路。 修道院生活枯燥无味,有了埃文神父作为教士、修女和孩子们闲聊的焦点,这种单调开始呈现起伏,埃文神父不怎么与我交流他的工作,但偶尔我也能窥探到一些边缘。 传教任务并不局限于修道院,神父不是每天都来这儿的,他比我这个什么都一知半解的孩子忙得多,忙得脚不沾地。从修女嬷嬷们的对话中了解到,他经常面见镇长,和一些富有的农场主打交道,联络其他教堂的神父也是传教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年纪轻轻就有着非凡的社交能力,与他详谈的人无一不赞叹他优秀的头脑,睿智的观点,经济、政治、神学,无论提出哪一个,埃文神父都有着独特的见解。 这里我得说,幸亏埃文神父并不介意我就是个小孩儿,还对我格外关注,至少我是这么厚脸皮地认为的。我敢说我同埃文神父的关系比一般的孩子都好得多,就因为我热衷于拜访拉夫卡……顺便彰显出应有的教养,向埃文神父问好。无论我回家中途是否在教堂停歇,在我跨入教堂的下一刻,一道温和的声音想起,邀请我喝一杯热蜂蜜水,再吃几块奶香味的兔子形状的小饼干,要是逗留得晚了,神父就似乎理所应当地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骑马送我回家。 有他调和我在修道院的学习生活,再怎么乏味也变得丰富多彩。平日里埃文神父工作繁忙,来修道院不过停留短暂的时间,有那么多想要黏在他身边的孩子,身为安塞尔之一的我微不足道。每十天一次的归家和返程渐渐成为快乐。 一日,院长宣布一则通告,所有人都有选择的机会。学生们一片惊呼,迅速收拾好东西,迫不及待要把这事告知给自己的家人。路过拉夫卡教堂,我将疑问抛给了无所不知的埃文神父。 “院长说我们下个月就要挑选一部分人去大陆,是真的吗?有这么好的事?”我咽下饼干,在他给我准备的方巾上擦手。 每年大陆教会从浦西半岛挑选聪慧的孩子作为修女、教士预备送往大陆神学院接受更专业性的教育。教会承包一切费用,学生一到大陆就提供住宿和餐食,每个月还能给予十磅作为孩子远离家乡的补偿。我从头审查了好几遍,不仅免费培养还发放补贴,这对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上帝抛下的诱饵,无法拒绝。你要知道,在浦西半岛,普通教士的月薪资能有30磅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了,节俭一些还能在年末积攒一笔可观的财富。 埃文神父摇头为我专用的小号兔子杯续满水:“教会代表上帝,不会欺骗它的子民。况且预备并不代表正式的修女和教士,随时可以恢复自由人的身份。” “我要去!”我开始幻想大陆的风光,一定比浦西半岛一望无垠的黑土平原要热闹得多了吧。 神父对我迫切想要离开故土感到诧异,他提醒我,“离开意味着分别,至少三个月都见不到父母,聚少离多从此成为常态。我的建议是,这是一个无法立刻得出定论的选择,也许你需要多加权衡。” 他话点醒了我,狂热一下子从我脑海中涌退。 无法带走瑞泊特,埃文神父也不在,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父亲母亲也肯定不会放弃牧场陪伴我的。 我软倒在沙发上,心情低落。 “那还是算了吧,我有太多东西想带走了,我还小,带不动他们。” 高大的身影向沙发靠近,手掌轻轻落在我的头顶揉了揉。 “未来拥有不确定性,有的人一辈子生活在大陆,他们也没有来到过浦西半岛。我想如果不是教皇的任务,我也不会认识你,小姑娘。所以,给自己一点信心,没有人能否定你的以后。” 我明白神父是在鼓励我,但我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个。 “任务结束会怎样?神父不一直陪着我吗?” 埃文神父好像被问到了似的,头顶的手停顿下来,不用回头我便知道他收回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声音依旧那么温和,我却觉得他有意疏远。 “我是圣神的仆从,陪伴信徒左右。”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也许是另一种方式。” 无暇细想是哪种方式,胸口的积郁令我烦闷,我深深喘了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 得意忘形了。 几个月来我过得过于安逸,没有他我应该是那个被修女嬷嬷针对,被其他学生们疏远,偷藏兔子被父亲教训的顽童,这就是我原有的生活,我过去、现在和将来承受的一部分。不像当下,舒舒服服地躺在教堂,接受埃文神父给予给信徒的关照。 我该跟父亲一样,不是个彻底的圣神教徒才对。 都是偷来的。 时间很晚,我得离开,低着头急匆匆啃完最后一块饼干,我向他道别,抓起沙发上的衣服逃跑了。 “再见,神父,过两天再见吧。” 等我缓过来。 “不礼貌。太无理取闹了,安塞尔,埃文神父要看清楚你的真面目。”我想。 狂奔了一段距离,呼吸不上来的胸腔让我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眼框被风刺痛得酸涩,眨了眨眼睛落下一颗完整的泪,滴在路面上。 我的第一个朋友来得那样突然,又走得那样快。 要问我是否已经后悔了?我会否认。说不后悔,那也是假的。埃文神父确实是我第一个真正说得上话的朋友。 谁不喜欢一个时刻支持你、关爱你,为你点名方向,善良、温柔又不失气场的成年朋友?我没法大肆宣扬,我不愿意分享。 然而最后也不属于我。 后来,我还是像平常那样跟神父相处,我们都避开了那个话题,尽量忘记那天的发生的事情,没多久它便被我抛到脑后了。你知道的,小孩子记不住什么。 没心没肺才过的更好。 在宣布去往大陆神学院名单的前几天,修道院到了定期体检的时候。不外乎体检的最后一步为抽血,只比我血管细了一点点的针头插进去,抽上一管子再拔出来,医生会在管子上记录每个人的姓名,按照宿舍放在不同的箱子里。 “坐下吧,安塞尔。”这是医生第三十三次重复这句话,因为我们宿舍是有名的安塞尔宿舍,几乎四分之三的人姓安塞尔。 头顶锃亮的他接过身旁年轻助手递过来的管子,拽过我的小臂摆上桌子,拍得啪啪响,一边拍一边借助理的手喝热水,厚重的眼镜泛起一层雾。 我看得牙齿打颤,忍不住想收回手臂。 排在我前面的几个女生路过我的时候,他们露出的手臂上有不少扎了两个针眼,还有学生被扎得痛叫,都是出自这个老秃头之手。 手艺那么差,还不如他的学徒,至少偶尔轮到年轻学徒抽血的时候没人惨叫。 刚察觉到我的退意,那老医生就将我拽定,从镜片后透出一双不满怒瞪的眼珠子。 “缩什么?摆好!这位小姐!很快就好了。” 我扭过头闭上眼,寄希望于上帝,不要折磨我。拜托……拜托! 很快,不远处传来躁动,声响越来越近。 “路易先生,辛苦了。”尊敬的埃文神父风度翩翩地走来,按上了老医生的肩膀,“为您准备了一些茶点。检查了这么多学生,让您的学徒继续吧,布莱恩先生也已经在那边休息了。” “哎,真不好意思,”老医生舒展了脸上的褶子,“我确实累了,骨头都散架了。我现在就去。” 以前医生们来体检并没有什么吃喝招待和轮休换班,抽完血就急匆匆离开,修女们才不会奉上一杯茶,大陆神父到来就是不一样。 送走了路易医生,埃文神父远远站在一旁,我还以为至少他会站在我身边呢。 年轻学徒坐上了老医生的位置,熟练又迅速地完成了整个步骤。 我大大松了口气,接过学徒手里的棉花按在针口,腿脚发软。果然不管抽过几次血,对抽血的恐惧也不会减少半分。 转过身去,对上了那个人的眼睛。 也许是我的错觉,居然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猩红。 我眨眨眼,慢腾腾挪过去,缓过神走向埃文神父。 “神父也怕打针吗?” “并不是。”他弯腰握住了我的胳膊,棉花也到了他手里,替我按住,“要轻一点,否则会产生瘀血。” “哦哦。是不是我长到像你一样大,就不怕打针了?”我乐得清闲,仍对刚才险些被扎两针心有余悸。 神父像是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微笑说:“有的人幼年害怕打针,成年了也不例外,这因人而异,不过有的人会隐藏得很好。没什么好羞耻的。” “嗯嗯,”我没戳破神父,他一定是属于害怕打针但是隐藏的好才站这么远,“好吧,好吧,我以后也要学会隐藏。别人就不会小瞧我了。” “我也很期待看到这样的你,你很勇敢,小姑娘。” 我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挺起胸膛。 “当然,我会和神父一样的,总有一天。” 埃文神父拿开棉花瞧了针口,将沾了少许血的棉花留在自己手心:“可以了,去休息一会吧。也给孩子们准备了饼干,去吃一点,我想你会喜欢的。” “兔子饼干对不对?” “是的。” “哇,谢谢神父,我去啦。” 我挂念着兔子饼干,没能转头看一眼,身后的年轻神父抬起长袖掩唇轻咳,从我靠近时就紧绷着的身体松懈下来,像是得到了久违的疏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