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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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谈起呢。 谈话最多的时候自然是谈恋爱期间,吃了晚饭黄昏的校园,从我的宿舍门口,一直走啊走啊,围着整个学校走,一边走一边说话,谈的都是书上的东西,年轻时候哪里知道,结婚结的不是文化,不是之乎者也。 “你小心一点。”他扶了我一把,然后指着我的脚下说。 我低头看去,不过一个碗大的坑,我莫名其妙,没有注意手被人牵走了,等我察觉手里的汗湿,才惊觉我们俩牵起了手,不知道是谁在紧张,也许是都紧张吧,边说话手里边打滑,越抓越抓不住,面红耳赤,心脏砰砰直跳,哪里还知道在谈什么。 “坐下歇歇吧。”他说。 于是坐在长凳上望着太阳落下去,手还是牵着的。 我在说话的间歇问:“你是不是很热啊,你手里都是汗。”这才尴尬分开。 他不讲卫生,直接就拿手往裤子上抹。 “哎!”我制止他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拉过他的手给他擦汗,我这边擦,他的脸越来越近,从我的脸颊吻起,一直吻到嘴,我侧头去看他,正好便宜,我们俩的手隔着那方手帕又紧紧握在了一起。 第一次正经谈事情是领了结婚证以后,他在往宿舍的房顶上挂红色的拉花,我手里拿着两张红色的纸,上面写着名字和年龄,贴了一张我们俩的黑白照片。 “……经审查符合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准予登记……” 我又开心又惴惴不安,就这样和一个人的一生牵绊在一起了。 “我有件事必须和你说明白。”我认真道。 “嗯,你说。”他从椅子上跳下来看着我说道。 “我是不会做贤妻良母的。” “没有人让你做这些。” 我继续说:“我有自己的抱负,我会继续深造,甚至有可能会出国,”我心虚起来,“你说这是不是骗婚啊。” 他不介意地摇头笑道:“没有关系,你已经骗到了。” 我笑起来。 “还有别的吗?” “嗯……最最最重要的是要尊重我,现在是新社会了,妻子不是丈夫的所有物,你不能干涉我的决定。” 他郑重点头:“我都能做到。” 我半信半疑:“答应得轻巧。”多少男人婚后变了个样子呀。 “是真的,我说了就能做到。” “好吧,姑且相信你,我们公平公正,你也可以向我提要求。”我慷慨道。 他吞吞吐吐:“你……” “嗯?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他低头小声说:“你今晚能不能不回去了?” 我短促地吸了一口凉气,低下了头,我们还没有举行婚礼,但是我手里拿着刚领的结婚证。 我仍然不放心,当然,也是为了缓解脱光衣服赤裸相对的尴尬,我一直在说话,甚至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在唠叨:“你答应的事就要做到,不能用妻子啊mama啊什么责任来约束我。” 他正捏着我的腿,跪在那里喘着粗气许诺:“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可以了吗?” 我就闭了嘴,轻轻点头,然后咬牙忍痛,一歪脑袋眼泪就流到了鬓角的头发里。 我不知道怎么想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上来了,婚后一个月我就离开了那个还挂着红色拉花的家,拎着行李箱去了大洋彼岸,过了九个月,给他送回来了一个孩子,从此不闻不问,连孩子的名字都是他自己起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年轻时候的心怎么能冷硬到这种地步。 我记得我当时在电话里问:“为什么叫观南?”女儿叫齐观南。 他说这是佛家禅语,可以保佑家里远行的人平安,他是唯物主义者,但是在我身上,总是愿意相信这些。 以后越来越忙,事情越来越多,分歧越来越大,于是再也没有坐下来认真谈过。 他小心翼翼递给我一张纸。 我接过来擦眼泪,笑道:“老了,最近老是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来。” 他倒是长记性:“不老不老,年轻着呢。” 生活中满是龃龉,可已经过去了大半辈子,这是以后在我病床前签字的人,我想通了这一折,去握他的手,他受宠若惊,看看手又看看我难以置信。 “我mama,还有南南,都说了,你大公无私,是个好人,和我结合吃了很多苦。” 我正屈膝侧身坐在沙发上,他闻言起身单膝跪在我面前,拿着我的手去放在他的脸上,道:“我们夫妻不说这些,既当初答应了你,我就一定要做到。” 我的心被刺痛,他确实言出必行答应的事都做到了,可我当初为什么没有提不能有二心?我想把手抽回来,可他牢牢抓着不放。 “我知道我人笨口拙老是惹你生气,你相信我,我都是无心的,你教书育人,以后也对我不吝赐教好不好,只要你说,我无不可,一定做到。”他殷切道。 我笑着捻掉眼角的泪珠:“看来以后只能如此了,有事我就说,生气我就咬人,以前两地分居,退休了反而要朝夕相处。”自然要寻找一种新的相处之道。 范秘书的事我不准备提了,提了定然要撕破脸皮,表面和平无法维系,离又离不得,分又分不了,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妻子也同理,我只做不知好了。 他心满意足,起身把我拥在怀里,感慨道:“你不知道这样我有多高兴,我们相处的时间太少太少了,我们都太忙了,我记得有一次你途经济南,只来得及看我吃顿早饭……” 我在他的怀里惊愕抬头。 “你忘了?你忙我也忙,我记得那天凌晨三点我才从老乡的地里回来,又把他们抓起来开会开到六点,天亮了人散了我才觉得肚子饿,还是范秘书给我做了顿早饭。” 我直起身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当年的真相竟然是这样吗? “你怎么了?” “我……” “还有个笑话呢,范秘书怕你误会,说什么上级下级一男一女大早上的,让我跟你解释解释,我说,”他大手一挥,“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咬牙切齿,满肚子都是各种语言的脏话。 他小心翼翼问:“你生气了?” 我苦着脸为难道:“我现在就想咬你一口。” 他莫名其妙,但仍然脱西装把衬衣挽起来,胳膊递给我,我张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口,咬完以后心满意足,砸吧砸吧嘴,以后该怎么过怎么过。 他吸着冷气看渗血的胳膊。 “没有意见吧?”我欺人太甚。 “没有没有。”他笑着说,然后看着我的脸色道,“就是,我能不能……” 我立刻防备:“你不能报复,你答应过的。” 他充耳不闻,如狼似虎地摁倒我“咬”起来,我就说不能给他好脸色,这人太会顺杆爬了。 我浑浑噩噩之际突然听到一声尖叫,我们俩惊慌分开,尖叫的人是刚打开门进来的南南。 她捂着脸背对着沙发,歇斯底里:“你们家是没有卧室吗!” 还好,我们俩还没来得及脱衣服,他立刻躲卧室去了,我坐沙发上没好气说:“我们家不止有卧室,还有门铃,为什么不按门铃?” 南南伸脖子往卧室看了一眼,坐到我身边跟我说悄悄话:“我爸爸快六十了哎,还行啊?” 我一脸嫌弃:“你大晚上过来和我讨论你爸爸的性能力吗?” “不不不,”她言归正传,“我和我男朋友谈了一下,我们决定在他出国前把婚结了,我觉得当面跟你们俩汇报一下比较好。” 我欲言又止。 “你不同意吗?”她看着我的脸色小心说。 “不,那是你的人生。”我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当年扔下的小姑娘都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