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殊途同归

    硝烟散去，正殿的大厅中已经是一片狼藉。一道巨大的沟壑横在她与身后信徒之间。

    黑白两神使跪在她身后，白神使的右眼鲜血如注，却还有理智按住了遍体鳞伤，也想要再咬上那女人一口的黑神使。

    魔女的眼中并没有任何人，只是站在老者的面前，冷眼望着他。

    “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说法么？”

    “您想听什么？”

    教皇微笑着站在她面前，半神化的黑神使全力燃烧力量劈出的一刀，摧毁了正殿百年来坚不可摧的防御魔纹，甚至没能切断她一根头发。

    她是认真的，生气了。

    “那个魔纹，你给赫里斯的魔纹，它无限接近于概念变更。”

    “当然，面对那样一头吞噬一切，拥有无限成长性的怪物，除了消去它的‘概念’，还有其他的办法么？”

    海鸣直视着这位亦敌亦友的老者，教皇……或者说自然之神，身为有形的神明里存在最久，信徒数量最广，能力最强大的神明，他正是陆地生灵的象征。

    而一旦那生生不息的育生之物涌入大地，现有的生命只会被尽数吞噬，他的权能也将因此削弱甚至消失。

    他是为这场浩劫兜底的存在。

    赫里斯交给她的术法，无限接近于魔女们能使用的“等价交换”，只是在“世界”之中，类似这种的魔法过于恐怖，也只有最为强大的神明才能掌握其真谛。

    将那样强大的怪物摆在天平的一端，想要将它彻底消去，天平的另一端该是什么？

    老者的微笑堪称慈祥。

    “就算您不高兴我隐瞒了赫里斯的事，也没有立场阻止我吧。”

    她是热爱人类造物的魔女，是沉醉于文化的存在，即使是怒不可遏，也不会真的放任这片陆地生灵涂炭。毕竟孕育着食物存在的是大陆上的智慧生物们，而不是海中那意识形态极为混乱的怪物。

    至少，她不会选这个时间对自己出手。

    “……帝国的女王，也是被你扶持，才逆转了胜局么。”

    年迈的神明闻言愣了一愣，却没有收敛起笑容。

    “你觉得她不错，但赫里斯更好……在人类风雨飘摇的未来里，在没有自然之神的世界里，必须要有一位死心塌地，为人类付出一切的真王。是这样么？”

    “小姐，这世界之大，拥有着无限成长性的，可不止海里的怪物。堕落膨胀的神明也好，遮天蔽日的黑暗也罢……从没有长生者，会认为人类这么弱小的生物，也有这样的韧性。”

    老者的笑容敛去，纵使是已有赴死的决心，也没有半点锋芒，仿佛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最为普通的事实。

    “但我相信。”

    魔女冷笑了一声，转身越过那道沟壑，上百教徒们手握着魔器对着她，却都只是脸色苍白的让出一条道路来。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神殿之外。

    利夫蹲在冰川的尽头，冰冷的空气混着白色的雾气灌进脑海里，试图将他的理智一点点蚕食，却像是被一层坚固的壁垒所隔绝，收效甚微。

    他的身边站着一名娇小的少女，蓝色的长发尾端呈现出胶质的质感，她的瞳孔并非人类的样式，而是闪烁着蓝色与粉色的轮状，呈现出一种无机质的冰冷美感。

    她蓝色的长发用一根深蓝色的发带束在脑后，海鸣在他的请求下修好了他的发绳，又附加了一些其他的效果。其中蕴含的魔力已经足够012自由行动，在启动她的时候，利夫心虚地询问了海鸣能不能清除012之前的数据，海鸣虽然有点疑惑，但还是爽快地将辅助系统格式化了。

    自此，他的那点心思，便被他一个人深埋心田了。

    黑色的海水甚至透不出人的倒影来，有什么东西在水下遥远地注视着他，却不敢靠近上来。

    “将军！你又一个人出结界！”

    身后传来一个粗犷的男声，他回归头去，见到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背着一块巨大的盾牌，脸上带着特制的隔雾面罩，朝他小跑过来。

    “哟，这不小海嘛……你也跟将军出来啦。”

    这是托德，利夫在第二军团的六位副官之一，男人脑子不怎么好使，却有一身豪气的巨力，作为骑士将守护展现到极致。

    012刚想答话，却见利夫站了起来，横移一步挡在她面前，带着吓人的笑意。

    “将军怎么这么小气！小海meimei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诶疼疼疼！放手啊将军我错了！”

    熊似的男人挣扎起来，捏着自己被揪长了的耳朵鬼哭狼嚎，还做作的摆出幽怨的神情望着两人，只是利夫的笑容中带上威胁，那小姑娘还是一副死人般的面瘫。

    他有时候都怀疑这个小姑娘不是个人类，而是个傀儡什么的。

    利夫出现在第二防线的那天，纳特被殿下召回第一防线，只留他一个人在这场重逢中熊抱着男人痛哭流涕，被他的暴脾气将军猛揍倒向地面，那个自称小海的姑娘就蹲在他身边，用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望着他。

    之后的利夫成为了第二防线的中流砥柱，那小姑娘也跟随在他的身边，出手就是吓掉魔法师下巴的夸张魔法。不过后来大家都严厉地禁止她再这么乱丢魔法，要说原因的话……

    雾气不知不觉浓烈起来，这可不是个好征兆，他们几乎是同时闭上了嘴望向那雾中，魔力反应变得格外强烈。

    像是印证着两人的警惕，一道碧色的光芒穿透雾气，砸在三人后跳前站着的冰面上。那冰面像是被黑洞吞噬一般干脆地消失了，切面圆润得有些诡异。

    “该死！是模仿者——快回防线内！”

    两人在冰面上狂奔起来，012则是飞起来升入空中，那碧色的光芒追随着少女的身体去，却在她堪称炉火纯青的飞行下全部闪避，成功为两人的脱离争取了时间。

    少女在空中闪过另一道光束，转向落在地面，却听到一阵诡异的窸窣，像是模仿着人类的咏唱，一道半米粗的集术炮已经到了眼前。来不及调整身体躲闪，012的处理器迅速做出了肢体转化将魔法生吞的准备，眼前却闪过一个黑色的影子。

    利夫一拳直击向那蕴含着诡异魔力的炮击，破魔生效的一瞬那炮击便被彻底瓦解，他借着反冲力一把拎起女孩，转头冲进了结界之中。

    而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攻击就已经砸在结界之上，足以震撼整个第二防线冰川。

    012直勾勾地盯着他，这时候应该表明一下自己的不满，让寄宿者明白自己是负责保护他的。

    “别用她这张脸，这样盯着我……”

    利夫瞥了她一眼，被她盯得心里发怵，还是强装冷静地走向托德。

    “第二防线的魔力已经经不起下一次总攻了，模仿者出现在这里，祂应该也已经到了。”

    “可恶，原本以为还能再撑半个月的。”

    托德鼻子里猛出一口白气，愤愤地望向结界外，在那雾气之中，似乎站着一个老者。

    模仿者，祂的第三个异化个体，拥有堪称恐怖的学习能力，特别对于战技和魔法的学习力强大到只要被击中过一次，就能复刻出七八分的效果来。

    这东西是祂学习力的象征，甚至将外表转化为了帝国那位第一法师的模样，初见时让利夫都吃了一惊，好在012火力猛烈地将他的魔法全都压了回去——直到下次，他用012的魔法差点将第二防线击溃，大家才开始禁止012火力全开。

    “小海，确认祂的位置。”

    012听到利夫的命令，将魔力痕迹转化为地图的形式浮现在面前，在第二防线几十海里外，红色的圆点密密麻麻得几乎覆盖了整片海域。

    “来不及了，托德，现在就组织第二防线全员撤离，把第二防线的魔力cao作权给我，我来断后。”

    “将军！”

    托德吃了一惊，曾几何时那红发的骑士也说过类似的话语，他们成功从第三防线撤离，却永远失去了一位生死相托的手足。

    “别发呆，我可没那小子那么弱。”

    托德咬牙向他行了个军礼，向驻扎地跑去。

    将cao控装置收进怀里，利夫站在屏障的内侧，看到那一团血rou模糊的怪物落在冰面上，蠕动向他的方向，就在几米外的屏障的对侧。

    接着它缓缓升起，肌rou组织攀附着自己，组成了新的身体。

    模仿者会尝试模仿自己认知中最强大的生物，模仿他们的魔法，模仿他们的攻击模式，甚至是模仿他们的外貌。

    此刻他却模仿着利夫身边的少女，化为了“她”的样子。

    男人双拳紧握，隔着一道屏障，眼中涌出止不住的杀意。

    “谁，允许你，妄想亵渎她——”

    模仿者，她，朱唇微张，像是在模仿人类唱歌一般，却有大量的信息涌向利夫的身后——海港城。

    海鸣传送回海港城的时候，街上已经乱成了一团，冒险者行会前的广场搭起军队的防线，她闪现在指挥官的身边，用疑惑地眼神望着他。

    那指挥官正是利夫的另一位副将，纳特。男人有着一头银色的短发，皮肤白皙得像是传说中的吸血鬼，他倾身下来压低声音，向她解释：

    “大人……祂在接近，地下的怪物……逃出来了。”

    他声音嘶哑，像是嗓子坏了似的，可即使是这样小声、谨慎地说话，也勾起周围的魔力一阵流转。

    他是少有的天赋异禀的魔导师，出口的言语与写下的文字都会实化为术法。

    所以他不像托德那个傻大个，光是第一次见到海鸣的本体出现在赫里斯身边，就明白这位魔女并非等闲之辈。听说她救了利夫之后，更是恭敬非常。

    海鸣朝他点了点头：“等我出来。”

    军队为她让开道路，她独自走进了冒险者协会那扇破旧的大门。

    不可描述的rou块正在地面蠕动，在几分钟前他们还是冒险者行会的守秘者，现在却几乎开始转化。行会内被部下了隔绝的结界，就是防止地下的封印被突破后，新被育生出的怪物涌入城内，造成防线内的混乱。

    已经不存在生者了，遍地是死状惨烈的尸体，和新生弱小的怪物们，它们还仅仅是些难以名状的小rou块，也没有靠近向海鸣。

    她就这样顺利地进入了地下，原本封印魔力的结界在暴乱之下已经被摧毁，地下广场的墙壁上覆盖着青苔般的一层皮，又像是生物的皮肤一般蠕动、起伏，仿佛在呼吸。

    她刚踏入广场一步，就看到一个还有人形的男人，四肢贴在墙壁上，只是盯着广场天花板的位置，唾液顺着他的唇角流出来，即便是皮肤已经开始和那怪物般的青苔融合，他还是喃喃地念着：

    “嘿嘿……嘿嘿，注视我……好舒服，注视我……看着我……”

    于是海鸣注意到了天花板的异常，原本该是枝形吊灯的位置挂着一颗巨大的rou瘤，瘤子上生出无数大大小小的眼睛，以不同的频率眨巴着，注视着整个大厅。

    不过对于海明来说，傀儡体最大的好处就是将精神系统数据化了，她受不到任何心理暗示和精神cao作的影响，这也是白创造的魔法对她无效的缘由，她就只是抬着头注视着那颗眼球，眼球似乎发现了她并未陷入癫狂，所有的眼睛都转向她，以同样的频率眨巴着。

    她扫视过广场，所有还能动的人都已经没有生命反应了，哪怕是贴在墙上傻笑的男人，他的灵魂也已经散去，只是rou体和神经的转化缓慢一些罢了。

    海鸣叹了一口气，召唤魔法在她的脚边闪烁。很快，顶着小王冠的史莱姆出现在她身边。

    “完美乙方，把结界内所有失去灵魂的……魔力物体，全部吃掉。”

    小家伙做了个收到的动作，身体如同液体般扩散、蔓延，顺着走廊一直覆盖向上方的冒险者行会，将覆盖在墙壁上的皮肤，天花板上的大眼睛和那些更小的rou快们全部吞入身体中。

    而海鸣则走向了结界的正中央，最大的玻璃罐已经破碎，深绿色的液体已经流光了，合着人类的鲜血，将地面染成不可言说的诡异颜色。

    她早在踏入冒险者行会的时候就关闭了嗅觉和味觉系统，做好心理准备，倒也没有那么不能接受这些……玩意。

    只有眼前的这一幕，让她心里生出些许波澜。

    坐在玻璃罐的碎片中的，勉强还称得上人形的怪物，它全身都像是被那液体浸染成墨绿色，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长满大小不一的嘴巴，有的在拼命地吞噬自己的血rou，有的则发出无声地尖叫，有的在痛苦的喘息，有的则在牙齿打架，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吧咔吧的声音。

    她在它面前蹲下来，冷漠地审视着。

    “三大特异体之一，自我吞噬者。你应该是被祂最强的个体夺去身躯转化了，为什么甘于被封印在这里？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并不指望它会回答自己，她的手中亮起魔力的光芒，随时能将这团自我吞噬、不住颤抖地怪物炸的粉身碎骨。

    可它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全身都剧烈地颤抖着，它身上的唇齿疯了一般地撕咬自己的血rou，它早已没有血液，只是双手抱住自己，手臂上所有的嘴都在啃食自己，像是要将自己吞噬干净。

    “啊啊……”

    不知道是它的哪一张嘴，发出了怪物一般的嘶鸣。

    可海鸣却愣住了，她手心的光芒骤然消失。

    在哪转瞬即逝的声音中，她感受到了人类的灵魂。

    她震惊地望着它，或者说……他。

    哪怕是血rou都被吞噬转化，哪怕是神经都已经被同化，作为人类的躯体一丝不剩，他的灵魂也留在这具怪物的躯体之中，燃烧着最后的光芒。

    即使是已经没有意识，即使是这么做无异于承受自我吞噬的所有痛苦，他也靠着最后一丝残魄阻止了自我吞噬者回归祂的意志。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自知地红了眼。

    “纳吉亚。”

    她呼唤着那孩子过去的名字，自我吞噬者剧烈地颤抖起来，又有许多的嘴发出啊啊的声音，他痛苦地扭曲成一团，肢体都已经软作一片，还在拼命地抵抗祂的呼唤。

    可他已经到了极限，躯干上又长出数只墨色的手臂，想要冲破他的意识，延伸向远方。

    去吞噬，去吞噬……

    “啊啊……”

    他的嘶鸣仿佛哭泣，趴在地上痛苦地颤抖着，越来越多的嘴发出了声音，像是走投无路之时绝望的哀嚎。

    “没事了，我们回家吧……我带你去见菲迪斯吧。”

    海鸣的表情柔和下来，她的双手转化为史莱姆的质感，用最为宽阔的拥抱揽住了那已经失去人形的——最勇敢的人类。

    自我吞噬者消失在她的臂弯之间，被她史莱姆化的身体包围，这弱小又痛苦，只能靠着自我吞噬保护他人的灵魂，终于迎来了被光明所吞噬的结局。

    海鸣站起身，完美乙方已经完美的完成了任务，回到她的脚边。

    她似乎还有些发愣，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手心闪烁起复杂的魔纹，自我吞噬者被她吞噬转化为魔力，发动了“生命创造”的魔法，在她的手心，是一颗碧绿的种子。

    种在他父亲的墓前吧。

    会开出怎样的花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