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忍辱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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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 那个像冰一样的男人坐在客栈一层,整个楼层都跟冰封的湖面似的。我走到门口打了个哆嗦,一眼看到占据着大厅中央的他,身为活动冰源却毫无自知。 那人还是自带高傲冷漠气息,仿佛周身散发着冰冷的寒气。身披一件氅衣,在十月近十一月并不突兀,淡然地坐在那里,低垂眼眸,看着手中的酒杯。面前摆一大桌子菜一口未动,怕是早已冷了。 大踏步走进去:“看这情况恢复得不错,我也不问什么‘身体近来可好’这样多余的寒暄了。”他但笑不语,微微抬手示意我坐下,我不客气地落座,接过他为我斟的酒。 “那我也开门见山,”他转眸看着我道,“你想要什么?” 看我不说话,他道:“你救了我,我就要报答你,你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或者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这人,说话,让人分分钟想转身走人。随后我意识到,他好像并无恶意,只是简单明了,言简意赅,而且并没有觉得这样的说话方式有什么不妥。 “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仅只是出于医者的本性伸出援手,你们不会信,心里不踏实。反倒怀疑。按你们直截了当的思维方式来看,既然已经知晓了你们的藏身之处,也猜出了你们的身份,最稳当妥帖的处理办法,无非就是杀人灭口。” “你倒是清楚。” “原本我这样无欲无求清心寡欲的人,也决定索要什么以保小命。” “你要多少,我可以给的比悬赏金都多。” “正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有一件事还真的需要你帮忙,办完这件事我们就扯平,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去举报你。” “我信你,若你要杀我,送过那么多次药,早就可以置我于死地,又何必救我,等我彻底好起来。毕竟我的项上人头,比治病的药贵多了。” “听你这么说,你好像还是你们那儿蛮重要的人物,名字,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 “狄衡,阙狄衡。”又补充道,“假的。” ……还真是个实诚人。 “其实让我真正确信能够信任你的,是那件事。”他又说,“不知道为何泄露了行踪,若不是你通风报信,我们现在早就沦为了阶下囚。” “你若非要报答我,”放下酒杯,掷案有声,“帮我找个人。” 宁诸说她被韩府赶出门,现下不知流落到了哪里。早知宁诸跟她相识,我也不必大费周章,可是,宁诸终归是世家的人,他若不当心走露风声,对付曲尉然的幕后黑手知道我有意协助她逃跑,恐怕行动不会顺利。 自然就要将助力放在与世家毫无牵扯的外人身上。 “找人?与其让我们这些身陷囹圄的人……” “这件事,我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太多内情。”沉下眼眸,顿了顿道,“之前你们被困,是因为四个护卫带着你一个将死之人,如今你已大好,不至成为拖累。他们四人又武功高强,悄无声息,不惊动一草一木在玦城找一个人,还是不难做到的吧?” 他点头,摊开手:“画像呢?” “没有。” “不按图索骥怎么找?” “我只能告诉你几个特征:相貌丑陋,举止不淑。而且她在玦城无亲无故,若真出了府,大抵流落街头的可能性大。” “你要知道,这么大的城,无异于大海捞针。” “你要知道,我都能把你从阎王手里救回来。” 他轻笑一下,我也笑一下。 转身欲走,他又叫住:“最后一个问题。” 我转身看他,等他发问。 “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是吧。” - 阙狄衡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我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还得另寻法子。 异人阁,这个地方顾名思义,专门收买奇异之士,残疾人,畸形人,身怀绝活,有奇闻异事之人。 无论是口吐火焰,吞剑抛球,胸口碎大石,金钟罩铁布衫,金刚腿铁头功,还是长有三头六臂,连体双胎,仗高十尺或袖珍侏儒,抑或能通灵见鬼,心灵感应,灵魂出窍,千里眼顺风耳,异人阁都悉数接纳,因此是江湖上很多奇人异士走投无路的投奔之地。 他们也收一些无家可归遭人遗弃的小孩子,锻炼他们身体的柔韧性以做杂技表演,虽然苦了点,也不给工钱,但给口饭吃有地方睡,总比流浪天涯小偷小摸的好。 异人阁与醉美楼是城里两处人气不相上下的所在。如果说伎院是以美、艳搏眼球,那么异人阁就是以丑、怪搏出位。异人阁的老板也是个奇人,在城中已有最大的妓院面前也能立足,并且后来居上,说白了还是充分抓住了人们的猎奇心理,利用了人们的审美疲劳——美的看多了,倒觉得丑的稀奇起来。 曲颐殊自然不可能在醉美楼,若真的流落在外,应当是异人阁可能性大些。 等在廊外,等嬷嬷来见我。她听说一位公子求见,以为是大主顾,高兴地花枝乱颤,听见我说要找人,脸上的笑容就变了。 “找人?找什么人?”她圆润的脸上腮红打得异常明显,衬得整个人如坐山童子,“咱可不兴来就一通瞎找啊,买进来的小怪物那都是正规在籍,你要看名册,也不是没有。不是钱的问题,赎金我知道你们这些小爷都出得起。如今异人阁能收留到的有真材实料的怪物越来越少了,现在的人啊,口味越来越刁钻,不定期进一批新货还满足不了他们。我们也是爱才惜才之人,收下了哪有轻易放掉的道理……谁不知道放长线钓大鱼,不吊足看客胃口我们银子往哪儿进?” 找人这事并不难,但未免太看人下菜,她就是欺负我没世家、没关系、没背景。 谁叫我有求于人,必须得忍,躬身一礼道:“嬷嬷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她复又变得很高兴,叫人把我引上楼,命婢女沏了一杯茶:“你看,咱是通情达理之人,也不是不愿让公子找,只是做生意,就要讲点做生意的规矩,你这本质上还是个交易……” 她摆明了拿乔,我还是极有耐心:“嬷嬷但说无妨。” “明人不说暗话,咱不是圣人,没有义务帮你。你要找的人你又不肯告诉我名字,只叫我拿最近进的人的案卷给你看……我们也不是任人随意差遣的,要达到目的就得付出点代价。” “你们要什么?” 嬷嬷磨着指甲,看了我一眼,轻蔑一笑:“有些时候,人本身就是最大的财富。” “前几天,阁里最有名的小倌被王爷包下,带回去了,不如,你上去顶他坐阵,不要求别的,做表演就好,演的好,再谈接下来的事情。” 我沉默一阵:“竟不知异人阁贩卖男色。” 早就听说过异人阁会向某些“口味特殊的客人”提供“特殊服务”。 嬷嬷大笑起来,“咱这不是伎院,不强迫卖身,但是,”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阴鸷,“醉美楼有的,我们也要有,醉美楼主打美色,青山常在,反观我们异人阁,初初让人惊异过,就没什么留得住人的东西,丑的毕竟不招人喜欢,好奇心被满足了,也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那你们就想出以男色为招牌?那为何不叫清倌阁?” “公子你错了,”她诡谲一笑,“异人阁主打的不是男色,是人妖。” 醉美楼有花魁,她就想弄个“妖魁”出来。 我紧抿嘴唇,不说话。 那一刻我是很想转身走的,但一想到要找的人有可能在这儿…… 嬷嬷盯着我,我意识到我脸上的神色变了,而且变得很不好看,她摆弄着金灿灿的手指:“公子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了……” “我做,”没有犹豫地,我说,“我做。” - 漠然地坐在镜子前等妆娘上妆,听着她们啧啧赞叹,我没什么感觉。 我的琴技并不高超,并没有到拿得出手能献艺的程度,但现在居然要硬着头皮上。也挺感慨的,我娘教我的时候大抵绝对想不到有这么一天。按照约定,我没有完全露出真容,半块纱巾蒙住下脸,因为要吊足观众胃口。 面纱是我之前跟她谈好的,若我找的人在这里,就再出去揭面示人,若不在,我有权保持身份神秘,不可透露,否则我人也没找到,还损失了声誉,岂不亏大发。 她欣然同意:“放心,若人不在,我们就只说你是路过此地的卖艺人,绝不泄露半分。” 听起来也不难嘛。 走上台,在古琴后坐下,端的是女子的礼仪和坐姿。 台下鸦雀无声,一张张充满好奇而蠢蠢欲动的脸,想来嬷嬷做足了噱头。 手指抚过琴身,拨弄琴弦,潺潺乐声随之流出。 曲颐殊到底在不在,不在我又该怎么办?若叫人认出来,还如何在玦城立足。翡玉公子恐怕要叫住翡玉小娘,被人当作诨名叫,一旦给别人造成那样的固定印象,百张嘴都说不清。 我越想越烦躁,连着弹错好几个音,好在底下没有人有不满,都一副痴傻的样子。 曲颐殊,我怎么会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在心里抱怨不知多少句,最后一个音终于落下。一支曲子被我弹得犹如怨妇空闺,等心上人回又不回,无端地感到好笑。我抱着琴,学着那些乐妓,屈膝作礼,而后转身下台。底下有人带头鼓起掌来,看来没出大岔子。 正要回去脱下衣服,这身衣服又热又笨重,嬷嬷喜笑颜开地叫住我:“公子好福气!我们的贵客魏大人说要见你……” 难道我看起来还不够烦吗,“滚。” 她们不敢再来打扰,我换回自己的衣服后,再去找嬷嬷,她已经备好了花名册在案上。不想与她多说,便翻看起来。 她在旁边摇着扇子阴阳怪气道:“这才上台一次就有大牌脾气了呀,以后多来几次不得端好大架子,被大人传召的机会难得,你确定不再考虑考虑,这身皮囊能卖个……” 我没抬头:“闭嘴!” 没有。 没有。 没有。 也就是说迄今为止做的一切努力等于白费。 这么久了,还是这样,总在失望,任由再好的耐性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嬷嬷看我手里的纸张差点被揉坏,一阵大呼小叫,我更心烦,随手将册子往天空一扬,内页散开,纷纷洒洒落下来,所有人目瞪口呆。 曲颐殊,为了找你,人妖我也扮了,卖艺我也卖了。 你他妈逃到天涯海角去,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 颐殊 不到卯时,娴娘在忙着将早晨摘下还沾着朝露的三角梅择洗干净,做成糕点,给将军和小少爷们送去。朝阳的晨晖映照在她脸上,她发现我在看她,抬起头来,我迅速低下头去。 我的心很乱,乱到没法整理,不知道如何面对娴娘,这种茫然失措,惊惧慌乱,直接表现为下意识的躲避,心虚,回避眼神接触,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不作为。 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是在昨晚就决定好的。没有想象中的辗转反侧,痛苦纠结,只在一瞬间就下定了如何处理,好像是大人该做的决定。 她盈盈笑起来:“你又发呆做什么呢?” “没。”我劈着手上的木柴,“我来帮你熬粥吧。” 花香四溢,清淡素粥,梅花糕饼做好白粥也新鲜出锅,拿湿帕包在煮锅把手两侧,从炉子上端下来,娴娘把粥分到一分一分小碗里去,再装进食盒,我就帮她扶着碗。 突然她看着门边笑道:“还没好呢,一边玩去,准是闻到香味过来,这个馋鬼。” 我心里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一抬头,傻少爷正扒着门框冲我们嘿嘿傻笑。 想到昨天他的话,顿时头皮发麻,手也不小心抖了一下,推动碗使粥溢到了外面。 “怎么这都干不好?”娴娘小小瞥我一眼,嗔怪一句,并没生气。 我找来帕子把台面擦干净,心虚地不住看门边,那傻子还没走,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又蹦又跳。 不多时,声音没有了,我以为他走了,稍安定心去门口拿菜。菜农每天会把菜送至府邸门外,只需要侍婢去接应一下,清点清点算算账即可。我才走到后门那条路上,被他突然跳出来吓个半死,匆忙把他拉到一旁:“我不是说要保密吗,你保密没?” “有……有。”他又费劲折出三根手指,指天发誓,“不说,不跟别人说。” “跟我……睡觉……睡觉觉……羞羞……” 他撅起嘴凑过来,这人虽傻,身材却很魁梧强壮,九尺高的身高。 我费了点力推开他,靠在墙上觉得日光有点眩晕。 我该拿他怎么办? 他是个傻子,我能怎么跟他计较?只能先哄着他,好在竟还听话好哄。 又想到,如果他得手了不得不从呢,难道要像娴娘一样服侍一家老小从上到下吗? “你不要这样,我不喜欢。”咽下不安,放软语气:“你想jiejie喜欢你对不对?” 他拼命点头。 “jiejie喜欢你才会跟你睡觉觉,你表现好jiejie就喜欢你好不好?” 他更用力地点头。 我现在脑子里就一个想法:能不能尽快离开庞府。 - 尹辗再一次造访庞府,不过这一次,我没能窥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他从府邸出来后,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马车上等着什么人。 不到半刻,一个黑衣人落到马车前,单膝下跪作揖请示:“主上。” 尹辗让他站起来,示意他呈报。我就趴在院墙里树上,不易被发现,声音很清晰。 “没请到。他说,若强迫将他绑来,不会有命活着见任何人……” “有意思,第一次见有人拿自己的命威胁人的,他怎么就敢肯定我一定会留着活的他,不会让他死呢?” 不知道他口中这个“他”是谁,听起来像个神经病。 尹辗从车里出来,长身玉立站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上前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无从得知具体内容,但尹辗脸上的表情我看得一清二楚。 微不可察的一丝惊异从他脸上转瞬即逝。 “杀了吧。”他道,“怎么还得三顾茅庐去请不可?” 我心下一惊,心想哪个倒霉催的。 “主子,小的不明白,你为何非要见他?” 尹辗没说话,但笑不语,好半天之后忽然问道:“敌国探子抓到了吗?” “这个……我们接到匿名报案,马上就赶到了举报地点,但已是人去楼空,怕是走漏了风声,他们得到消息,在我们到达之前就转移了。” “你可知,暗中协助他们逃走的是谁?” “小的正在派人去查。” “那你知道,匿名给我们通风报信的又是谁?” “属下无能,还没查到。” 一时片刻之后,他道,“通风报信,又协助他们逃走,此为同一人。” 沉默。 除了风声,今夜格外安静。 “你觉得,我该留他吗?” - 那片刻,杀意四起,我承认,我胆子不够大,当即被吓住了,最后也没能去找他说理求情。我觉得就算我这样说了,说得多在理多合情,他也因为我的“冥顽不化”失去耐性,直接一句轻飘飘的“杀了吧”。没有用的东西,留着干什么。 经过练沙场时,傻子没有再用箭射我,众目睽睽之下,他把我拉到他旁边,那群助威小姐妹姬妾侍婢的中间,按着我坐下,要我看他射箭。庞贇用一种古怪探寻又高深莫测的眼光看我,其他女人眼里则是带了倨傲鄙夷,不一而足。 我压力很大,并不想坐在这儿,坐在娴娘的位置上,以后也不想继承娴娘的命运。她说是她选的,我选都没得选,就尽量低下头去,躲避那些不友善的目光。 真该死,这箭要射到什么时候,能不能完。 傻子每射一箭,就转过头来邀功似地叫我看,看他厉不厉害。我只能说厉害,哄得他开心,最好快点放我回去。 庞贇呲着一口黄牙,他跟他儿子都是我两倍体型,我已不算娇小,但他俩实在太过庞大,看着就让人害怕,他还骑在马上,俯下身黄牙凑到我脸上,凑得极近:“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傻子不高兴了:“不、不!我就要她在这里!” 庞贇依着他:“行行行,你说什么是什么。” 欲哭无泪,怎么会这样,他说滚的时候我别提多高兴。 那之后我就小心躲开,傻子这样的应当记性也不太好,过几天不见转移注意力就该把我忘了才是。但没想到,那天中夜,正沐浴着快要睡觉,门有异常的响动。 我已经反应很迅速地起身离开水桶,拿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可他速度更快,在我要拿到墙上的镰刀时就把我拖下去,拖到了床上,我只顾挣扎、乱踢,毫无章法,那黑影扑在我身上,扯下我的半截裙摆,我惊叫一声,还没喊出救命,就被捂住口鼻,不得出声。 那人来势汹汹,粗鲁野蛮,毛手在我裙子底下乱揉,根本无法反抗,他猛地扯下我的袭裤,眼泪也立马飙出,心底大喊,爹,娘,救我! 可是无人回应。 那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yin笑:“美、美人儿……我们来做,做羞羞的事……嘿嘿嘿……” 绝望,恐惧,数种情绪在心中接连出现,我用那只没有受压制的脚,奋起一击踹在他下身,趁他吃痛时推开他夺路而逃,一路狂奔,只想躲得越远越好。一面跑一面整理衣服,因为没有穿鞋踩到石子踉跄了好几下。哪顾得上什么形象,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打着赤脚,眼泪婆娑,凄惨无比。 我也不知道慌不择路跑到了哪里,但是有一个人在桥上。看不太清,但是很像我父亲。 可能太过思念,又太想见到他,总之那刹那的错觉间,我就冲上去环抱住他,哭得那叫一个歇斯底里,肝肠寸断,鼻涕眼泪糊一脸,相当惨烈。 大喊了一声:“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