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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山 (四)

    

风、雪、山  (四)



    局势坏到这个地步,徐志怀不得不走。

    他命佣仆将家里的东西分门别类,该扔的扔,该变卖的变卖,这样哪怕别墅未来被日军强占,也能将损失降到最小。他走后,佣人们的薪资会发到来年二月,待这三个月的凛冬过去,就必须各寻出路。

    至于较为亲近的两位——吴妈与小阿七。以吴妈的年纪,走不了远路,要么留在法租界,要么躲到宁波乡下。而小阿七,徐志怀问过她,是想留下看家,还是一起走。小阿七说,我留下来看家,还有照顾吴妈。徐志怀说行。

    其余东西都好处理,唯一麻烦的是家中汗牛充栋的藏书,留在家里怕日军抢砸烧,埋在地里怕虫蛀,转手又没人要,带又带不走。

    幸而徐志怀有一位认识的书商,是在霞飞路上开书局的日本侨民,姓杉原,京都人,总穿一件灰西装,戴金丝边的圆框眼镜,卖一些日文书,《平家物语》、《陡然草》之类。徐志怀从前在他那里为苏青瑶买过不少东西。

    因上海战乱,杉原先生打算乘渡轮,带多病的女儿回日本,得知老顾客打算处理藏书,便同意接手。

    他上门,雇来的驴车停在屋外。徐志怀请他进书房,叫下人倒一杯热茶,递给他,客气地询问他女儿的身体情况。对方上身微俯,一一答了,继而一面整理藏书,一面忧心地问起徐志怀未来的打算。

    就这样,两人淡淡地闲聊,聊着聊着,不免谈及战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争。

    杉原以说日语那般的喃喃腔调,叹息道:“中国和日本就像一个大家族里的兄弟,哥哥和弟弟变成现在这样,真是太不幸了。”

    “人与人之间,可以亲如兄弟,但处于战争中的两国,没有情谊可言。现在,日本政府不把中国的百姓当人,很快,中国政府也不会再把日本民众当人。杉原先生,战争来了。它的力量将远超我们的想象,不仅摧毁rou体,还会干扰精神,令我们陷入疯狂。”徐志怀轻声说。“但不论如何,我十分感谢您的帮助,祝您一路顺风,也祝令媛早日康复。”

    杉原听闻,缓慢地摇头。

    他蹲下,小心地打包着书籍,将《白居易诗选》叠放在《源氏物语》上,轻声重复:“徐先生,这太不幸了……”

    徐志怀不答,转头望向窗外,此时正微微下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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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锦铭吃力地爬下牛车,从鞋垫下摸出仅有的七八张钞票,取出几张,塞给送他来的爷叔。

    他原先计划的很好。

    打算先赶到松江,去找驻扎在县城的第八集团军,那里有军医可以帮忙处理伤口。之后休整两日,再走京沪铁路,赶去南京与空军第四大队汇合。然而,当他乘着牛车,抵达松江城时,敌军已全面突破大场镇,开始强渡苏州河。

    辞别爷叔,于锦铭进城。

    城内此时一片混乱,放眼望去,尽是轰炸后的废墟。警察与县政府的公务员悉数逃离,百姓也背上破布包袱,开始流亡之路。中央军被调走,仅有一个保安大队驻守松江城。大队里没有军医,缺少药物,粮食紧缺,更要命的是,通讯不灵,此时几乎失去和中央的联系,所收到的最后一条讯息是日军在金山卫大举登陆,应当是想来个前后夹击,彻底消灭撤退的中央军。

    这下,就算于锦铭异想天开,想靠双腿跑到南京,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避开日军部队了。

    听到这个消息,于锦铭不觉浑身一冷,但又很快灼热起来,如同猛火灼烧着五脏六腑。他静默许久,想着“凯旋作国士,战死为国殇”,长吁一口气,冷静地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死守松江城。”接着,他问他们要来子弹,填满随身的手枪,又拿了三个土制手榴弹,一把轻机枪。

    漫天的雨,一缕一缕地随风飘落,从容不迫,但很快,这些纤细的雨丝被编织成柔滑的缎子,急急地抛向创伤遍地的泥土地。灰白的云越发沉重,一眨眼工夫,天暗下来。

    于锦铭端着枪,站在石砖砌成的古老城楼上,不出片刻,就浑身湿透。

    忽然,他看见远方有一支部队正朝松江城赶来。

    于锦铭赶忙去叫守城的卫兵,可他们大多营养不良,夜里视线很差,纷纷说看不见。于锦铭不信,要来望远镜,冒着冬雨,登上城楼的最高处。

    他望见在大雨和大地的交界处,远远地飞出一面残破的血红色旗帜,紧跟着,奔腾的马蹄声传来,只见旗帜下方,跑出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儿,马上有一位急先锋,背后是踩着草鞋,拿着长枪、大刀的士兵们。他们越来越近,穿过绵密的雨幕,来到城下。

    又听马背上传来一声怒吼,他咆哮:“俺常山赵子龙来也!”

    是国军第43军,即四川军。

    这支部队原驻贵州,靠一双腿徒步到长沙,才终于坐上火车,前往上海。一下车,他们便奔赴大场镇,与日军苦战七昼夜后,万人的部队仅剩五百余人。

    保安大队慌忙打开城门,迎他们进来,然而问及部队人数,不过一百余人。刚萌发的希望顷刻间破灭,这三四百人,便要死守这松江县?领兵的旅长却讲:“赵子龙单骑救主,何况我们还有一些兵。”

    不多时,统领这支四川军的郭军长赶到,带来尚能作战的百余人。

    于锦铭将自己的军人手牒交给他们,讲明情况后,终于见到随行的军医。

    此刻,敷在伤口的黄泥完全湿透,渗了进去,黏进皮rou里。军医只好为他重新清创,然后取干净嵌在皮rou内的碎弹片,简单包扎完伤口,用碎报纸包了四五粒止疼药、两三粒消炎药,其余全看他的自愈能力,以及老天爷的造化。

    于锦铭的军衔是少校,因而来了一位同级别的连长与他沟通。

    那名连长带来一份从日军手中收缴来的地图,告诉于锦铭,眼下大部队正朝苏州、常熟、嘉善、无锡转移,上海北站被敌军占领,几十万大军挤在撤退的路上,没有车马可以供他使用。唯一可行的办法是随陆军大部队撤到苏州站,来得及,可以坐火车去南京,来不及,就与驻守在吴福线?的陆军汇合,坐他们的卡车。

    于锦铭点点头,收好地图,表示明日一早就出发。

    他一口气还没松下,当夜,分明下着小雨,竟也来了空袭。

    看不清有多少架战斗机在头顶盘旋,只知道闪光弹接连不断地落下,一团又一团的白光在地面盛开,比太阳下的积雪还要明亮。它照耀着人们惊恐的脸,恣意怒放,又在开到极点时徐徐凋谢,黑暗袭来,死亡的阴影迅速爬上人们的面庞。伴随一阵机关枪的突突声,密集的子弹仿佛盛夏暴雨后乱飞的白蚁,它会反弹,会乱窜,会在某次转身打入心口。

    他们的飞机太少、太落后,又因空军部队后撤,制空权完全掌握在敌人手里。

    于锦铭眼睁睁看着老天为他们哭了一宿,也看炸弹炸了一宿,惊觉上苍的泪水在枪炮前原是如此孱弱。松江被枪林弹雨包围,他没法离开。他随守军一直抵抗到第二日傍晚,冬雨不停,战火稍歇,众人迎来暂时的喘息。

    也在这当口,又一支部队冒雨赶来支援——第67军,昔日的东北军主力,带来共两个师的兵力。

    于锦铭听他们开口说话,满耳的乡音,一时竟潸然泪下。

    有一位姓邓的军官,三十来岁,最初在东北讲武堂深造,又在于锦铭父亲手下打过仗,认出了于锦铭。

    他坦言,兵败如山倒,上海这场投入七十万人的战斗已毫无胜利的希望,他们赶来松江,不过是希望用自己的命,为大部队的撤离争取时间。如若一条命,能换一分钟,便是胜利。

    于锦铭提出留下来与他们一起守城。

    邓叔拒绝。

    “培养一个飞行员的成本太大,不是给一把枪,给一个手榴弹,拉到军营里训练两周,就能上战场的。你不是陆军,不该死在这里。”他淡淡道。“军人没有自己的意志,上级的指令就是你的意志,现在我命令你活着回到空军大队。”

    于锦铭敬礼,遵命。

    那是他留在松江县城的最后一晚。

    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围聚在古老的城墙边,轻声讲述着久远的传说,关于闯进屋里的黄大仙,关于星落秋风五丈原,关于广袤土地和家乡的爹娘,奔腾的河流与绵延的山脉。

    一说:“俺们东北人不是孬种。”

    二说:“魂儿是最轻的东西,身死之后,它乘风飞回祖坟,到九泉下见太爷太奶。”

    翌日,天刚破晓,雨仍未停歇。

    于锦铭揣着大娘给的那几个红糖馒头,和邓叔赠送的一壶冷酒,独自上路。

    他根据日军那份极为精确详识的地图,从早走到晚,从晚走到早,雨水湿透军服,冷到双足失去知觉,唯有痛饮冷酒取暖。不知走了多久,他在满是弹坑的路边发现一个受伤的陆军士兵,身中数弹,被射穿膝盖,奄奄一息,正哀嚎。

    于锦铭跑过去,扶起对方,见他还有一口气,忙问知不知道大部队在哪里。

    他说在前面。

    于锦铭心中一喜,又猛然一悲。

    他带不走他,也救不活他,两人对此心知肚明。

    那人便道:“兄弟,做做好事,补我一枪。”

    于锦铭咬牙,摇头。

    他为节省子弹,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敌军,甚至不能掏枪给他一个解脱。于是他取出军刀,小心地捧起地上人的后脑勺,将刀口对准他。

    对方瞪大眼睛,哀哀地落下一滴浑浊的泪,合上眼眸。

    噗嗤一声,恰如敌人的嘲笑,于锦铭利落地割断他的气管,将他抛到青黄色的田野,盘旋的鸟儿纷纷落下,停在亡者的胸膛。

    于锦铭不言,擦净鲜血,朝前走。走、走,走了一段路,他突然紧握着军刀,仰头发出孤狼般的长啸,“啊——啊——”冷雨和热泪逆着寒风流进嗓子,刺痛无比。可他不擦,只管拖着冻僵的两条腿朝前走,向前,向前,向前……

    直至无边的夜色下,隐约响起低微的歌声。

    “中华男儿血,应当洒在边疆上。

    飞机我不睬,大炮我不慌。

    我抱正义来抵抗!

    枪口对好,子弹进膛。

    冲!冲出山海关,

    雪我国耻在沈阳。

    中华男儿汉,义勇本无双。

    为国流血永不亡。

    凯旋作国士,战死为国殇。

    精忠长耀史册上,万丈光芒!”

    于锦铭狂奔而去,望见茫茫黑夜,十几万大军,挤在一条泥泞的公路上。

    那就是大部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