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今天可以来接我吗?发件人:小西。 又一轮审讯结束,收获依然少得可怜。换班时谭争头昏脑胀地打开手机,发现了这条来自两小时以前的短信。 案件未破,局里上上下下无不焦头烂额,他们这些基层小警察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尽管许下了每天接送的承诺,真正履行的次数也寥寥无几。池文西并未对此表露出任何失望,谭争费了很大功夫去接受她就从没当真的事实。 所以他看见这条短信时的震动可想而知。 学校和公安局的距离不算远,但正踩在成人下班孩子放学的时间,学校附近堵得水泄不通。他连拨三个电话,对面始终关机,急得他用拳头直砸喇叭:“他妈的走啊!踩油门啊!cao!”正在通讯录里搜索池文西班主任的名字时,一个陌生电话拨进来:“您好——池文西?你没事吧?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手机没电了。”她的态度完全没被谭争的焦急影响,“没什么事,就是脚崴了一下。” 谭争来到那里才意识到池文西所谓的医院不过是学校对面的一家五平米小门诊,两面墙的药,一面墙的床,一个散发浓厚狐臭味的中年男子和池文西分别占据了床头床尾。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谭争本来满心的急躁,视线落到池文西身上的一瞬间就被抚平了。 “谭警官,”伤已经处理完毕,袜子一套,也看不出崴的是哪只脚,“本来我是打算坐公交回去的,但是……” “别说这些。”谭争不喜欢她这样见外,“还疼不疼,伤到韧带没有?” 在柜台后观望已久的医生连忙见缝插针:“肯定疼的呀,差一点点就伤到脚踝骨了哦,也不晓得校医怎么搞的,随便贴块狗皮膏药就作数了哇?哎呀遭罪哦小姑娘一个人走过来连鞋子都莫得。” “鞋子都没有?”谭争诧异往下一看,只见池文西只穿着袜子的双脚下意识地往后躲。他心里立时有了计较,语气不自觉强硬起来:“我带你去医院拍片子。” 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了偶像剧里那种抱姿,且没忘把池文西那只轻飘飘的书包捞在手里。 谭争没由来地一阵牙酸。不如他以为的那么轻。可能因为天冷穿得厚,抱在怀里也没有想象中的硌手,不过也真是一点温度也感觉不到……他忽然感觉喉咙有点干,随即发觉自己的思想简直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心虚地往下瞥了一眼,只见池文西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半耷拉着眼皮靠在他胸前,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下巴抬高,他试图避开那缕若有若无的香皂气息。 常见的内翻过度扭伤,好消息是检查结果和门诊医生的诊断一致,没有伤到骨骼,绷带取下来又原样包扎回去。不过也发现池文西有点低烧,谭争陪她挂了会儿点滴,又去外面买饭。 医院人不多,他找朋友安排了病房,旁边两张床位也都空着。提着东西回来时,正看见池文西半坐半躺,输液的左手静静地放在被子上的热水袋上,青蓝色的静脉仿佛雪原上交错冰封的河流。她仰着头,看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下来。 谭争把两人的饭菜一一摆好,拆开筷子,倒好热水,最后打开一只纸盒:“吃完试试鞋。我也不知道你们小姑娘现在都喜欢什么样的,人老板说这种靴子暖和我就拿了,不合适待会儿再去换。” 池文西扫了一眼,心说:好土。 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池文西问:“你陪我这么久,没问题吗?” 谭争爽朗一笑:“你这脚会挑日子崴,正好那群老混蛋放我回家洗澡,明天早上还能捎你上学。” 池文西低头在衣领处嗅了一下,小声嘀咕道:“难怪酸酸的。” 谭争愣了好一会儿,一时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自言自语,心也莫名乱跳起来,掩饰般笑道:“小白眼狼。” 池文西又问:“现在查得怎么样了?” “老样子。”谭争怕她看出什么,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不过那家伙也逍遥不了多久了,市里派了专家下来,老家伙专门研究这类案件的,牛得很。” “已经来了?” “架子还不小。几个领导鞍前马后他还看不上,就跟自己带的一跟班说话。”说到这,谭争不屑地一耸肩,“你都不知道那小白脸多矫情,不吃方便面,每天必洗澡,今早还支使我搭档找了个熨斗,非要把警服收拾一遍。不过该说不说,人家分析起案情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池文西眉毛微微一扬:“说说?” 谭争左右张望一眼,凑近说:“嘴巴严么?” 池文西郑重地点头:“嗯。” “老子比你更严。”谭争哈哈大笑,在她脑门弹了一指头,“勾引我犯错误是不是?” 说完立刻就后悔了:“不是,我的意思是,眼下证据不足,很多消息也是同事们私下里传,我也不能确定。”谭争抓耳挠腮的,想不通怎么就用到那个词了,“光顾着说我了,还没问你怎么鞋子都飞了。” 池文西对于他的失言似乎不以为意,只淡淡道:“总不能是我自己扔了吧。” 谭争当即放下筷子:“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想到池文西很坦诚地承认了:“嗯。” “是谁?” “说不过来。” “怎么欺负的?” 池文西单手握着水杯,透过淡淡的白雾中看向他:“他们在我下楼时推了我一把,送我到医务室,又悄悄把鞋子藏起来了。后来有人在厕所看到一双相似的,还好心地用火钳夹出来,放到我抽屉里。”说完,低头啜了口热水,嘴唇难得的显出些血色。 半晌,谭争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池文西一本正经地说:“他们问我,那个市里来的老头和他的小白脸跟班使唤起人来是什么模样,而我答不上来。” “你丫的……”谭争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猛咳好几下,又正色道:“池文西,我现在严肃地问你,到底有没有人欺负你?” “有。”池文西握着杯子的姿势未变,只调动瘦削的食指,朝着对面的谭争轻轻一点:“你。” 她的指尖仿佛射出了一枚子弹,裹着滋滋作响的电流命中谭争的眉心。 池文西不是第一次向谭争打听案情。最初,他以为这孩子只是恐惧噩梦重演,毕竟她是唯一从连环杀人狂手中逃脱的猎物。同类案件的当事人往往终生被阴影折磨,杯弓蛇影,避之不及。可池文西的反应永远平静如常,谈论十年前的那段记忆时,就像被警方告知李振华死讯时一样冷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漠。曾有一次,他试探着询问为什么会想了解这些事情,片刻沉默后,对方抬起那双纯粹的、无法解读的黑色眸子回答他:“我喜欢听你讲我不知道的事。” “行吧,”他恨自己没出息,总是这么轻易投降,“我在你们这个年纪也喜欢缠着大人听故事,不过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有能力给出结论,我随便说说,你呢听了就忘。” 池文西放下水杯,做了个“OK”的手势。 “记不记得你上次问我,凶手会是怎样的人,而我说只有胆小如鼠的冒牌货,才会愚蠢到用最拙劣的手段嫁祸给消失了十年的人。” 十年前的梧桐杀手,惯于使用放血的方式将被害人折磨致死,并在其死亡之后,沿着手舟骨、月骨、三角骨完整锯下整个右手,并用一片梧桐树叶取代其位。九具尸体,无一例外。最后一次,一名户外探险的学生目击了他的毁尸行为,当即下山报警。经过七天的躲藏,他劫持了独自上学的六岁女孩池文西,并被警察逼至江边大桥,最终一跃而下,至此销声匿迹。之后也有人在实施谋杀后模仿他的标志性行为企图迷惑视线,但都因缺少一个不曾公之于世的细节而不攻自破——真正的梧桐杀手,会将梧桐叶茎精准地插入桡骨和尺骨之间,而不是以最方便稳固的方式将之直接扎在血rou里。 李振华死因却是钝器击打后脑造成的颅脑损伤,凶手的目的应为有预谋的谋杀而非折磨取乐,其连续多次的击打透露出泄愤意图,同时也表明,他的内心存在极大的恐慌和焦躁,导致必须通过反复攻击的行为确认对方的死亡。这也是警方最初将其定性为模仿作案的原因。可这一推测在另一事实面前显得岌岌可危——李振华的腕骨被处理得极为细腻,凶手将血rou筋脉剥离切割,手法娴熟耐心。但因抛尸当天暴雨如注,只有一片枯黄破损的梧桐叶落在尸体附近,无从判断它之前是以何种方式插入右臂的。 “即便当年没有死,对于一个短短两个月内杀了九人的变态而言,主动停止作案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目前,我们没有在这十年里查询到任何真正指向他的案件。所以警方一直认为,他要么出国、重病、死亡,要么因为别的事情坐牢了。” 池文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会不会他掉下去后失去了记忆,最近才恢复,然后就开始作案了?” “你好聪明,我也是这样想的。”谭争说,“但那个小白脸却认为,杀死李振华的凶手,和切下他右手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刹那间,池文西瞳孔紧缩如针。 谭争一直紧紧地看着她,当即关切道:“是不是吓到你了?别怕,我在呢。”在她肩头有力地摩挲几下,一时手脚无措,不知该不该抱住她。 不该说这些的……谭争懊悔地想,毕竟再坚强也还是十六岁的小女孩,又亲身经历过那么可怕的事情,听到怎么可能不害怕。 “池文西,你听我说。”他双手扳过对方的肩膀,眼神温和而坚定,“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相信警方,你是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没有任何人能再伤害你。更何况,那小白脸的说法太过异想天开,他自己领导都不赞成。” 池文西脸色惨白如纸,眉目颜色因此显得格外的深。沉默片刻,她恢复了往常的镇定模样:“我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如果手对于凶手而言具有特殊意义,那么他耐心的行为可以解释。至于梧桐叶……他当然知道切尸体右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梧桐杀手,所以干脆顺水推舟,嫁祸过去。” 谭争怔在原地,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和老头子说的一模一样。” “看来,我也可以去公安局指导工作了?”池文西有点得意地勾起嘴角。 谭争很少见她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不由自主地跟着傻笑起来:“你要是来了,姓吴那小子都得麻溜让贤。”“那小子”是刑侦支队队长,他平时被对方呼来喝去大气都不敢出,现在为了留住池文西多笑一秒,张口就拿人家开玩笑。之后又分享了好几个劲爆八卦,说得上头都有点刹不住车。 池文西并不在乎他的用意,笑意转眼消散,黑色的眼睛静如幽潭。 池其昌睡得早,家里也从不留灯,温度简直比室外还要低。池文西每天摸黑进来,反正也不想看到满屋子的神像、佛龛、菩萨挂画。 池文西有时觉得自己像回到阴曹地府。 因为脚踝疼得厉害,洗漱之后还花了点时间按摩、上药。坐上桌前准备看会儿书,已是时过午夜。 打开书包,里面竟多了一只颇有厚度的白色信封。 她立刻联想到骆天宇在班上传阅的简笔画。 可笑,自己怎么可能被这种下作又幼稚的把戏吓到?即便是他把真正的裸照复印一百份贴在学校门口,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然而下一秒,尖叫声骤然从她的喉间破出,霎时间,整栋单元楼的感应灯一齐亮起。 隔壁房间也传来些许动静,是池其昌拍开灯坐起来了:“怎么了?” “没、没事……是老鼠。” “那明天买点老鼠药。” 一切重归寂静,只有风声撼动窗棂的声音,和池文西耳膜中剧烈鼓噪的心跳。 信封里装着九张照片,拍摄地点应是某个雨夜的树林,画面中有一人穿着雨衣,正极力将另一个失去意识的人往树林更深处拖去。 尽管两人的面部特征都模糊不清,但仍可从另一人的羊羔领短皮衣和破裂变形的后脑勺上看出,他就是李振华。而他的右手,还完好无缺地连接在自己的身体上。 照片的最后是一张印着两行字的便签。 “如果裸照就能让你杀人,” “那么这些照片又能让你做什么?” ——结尾处画了一片小小的梧桐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