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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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响回到家,重新整理证据,烧掉高启强和高启盛直接出面的部分。 给爸爸打电话,叮嘱他按时吃药。还想联系安欣,李响考虑再三,放下手机,写了一封信。 房间也打扫干净,李响反复摸着挂在椅子上的警服。 他早就不配穿了。 如果能够就此解脱,对他来说,实乃幸事。 用他的一条命,来换谭思言的一条命,他死得其所。 就这样想着,李响又隐隐感觉不对。 在高启盛提出第二个条件并用枪暗示的时候,李响以为是要他自杀。但回忆起这几年高启盛对他的帮助,李响总有一种说不清从何而来的信心:高启盛不会真的伤害他。 李响掏出带回来的假枪,仔细研究。 这把枪做工精细,与真枪的外观和手感都很像,所以当时才能迷惑住他。 不过,质量太轻了。 他拆下弹匣,才发现枪体内部是中空的,一张纸条掉落出来。 纸条上面印有酒店抬头,是从酒店的意见簿或记事簿撕下来的。只写了几个数字,想必是酒店房间号。 李响赶去酒店,房间门没锁,他浑身戒备地推开,里面竟然只有高启盛。 “怎么是你?” 高启盛正在倒酒,头也不抬地说:“你以为是谁?” 李响关上门,“你让我赔给你一条命,不是帮你杀人吗?” 他当然不会真的助纣为虐。李响只是先来确认目标,再考虑如何重新谈判。 没想到房间里所谓的任务目标,是高启盛本人。 “杀人,也不止一种杀法。”他拿起一杯酒递给李响。 “你费尽心思让我来这里就是要我喝酒?” “差不多。” 李响不喜欢喝酒,但这几年跟着王秘书参加过很多饭局,再不喜欢也能忍受。他接过来抿了一口,“我已经毁掉证据。你要怎么解决赵立冬?” 两个人坐下,高启盛说:“认识王秘书后,我一直在调查他。就算是天生同性恋,也需要契机才能觉醒。他一定喜欢过什么人。” “你想拿这个人做把柄要挟他?” 高启盛不答,和李响碰杯,盯着他喝酒,再倒满,“李队长,你是天生喜欢男人,还是只喜欢安警官?” “我们在聊王秘书,别扯到我身上。” “不扯到你身上,我为什么找你来?想救谭思言,总要付出点代价。” 高启盛从李响手里夺过杯子,送到他嘴边,“喝光。” 现在谭思言是李响最大的软肋。他要拿回杯子,高启盛不放手,就这样喂他喝,直到杯中酒一滴不剩。 “我保谭思言,可不是大发善心。李队长,我的目的是你。” “你想做什么?” 高启盛又往李响的杯子里倒酒,“你和安欣在白金瀚问过这个问题。还记得答案吗?单纯的李队长该不会以为这也是单纯的酒吧?”他倒完,端起来自己喝了一口。 杯口水光晶莹,两个人间接接吻。李响突然感觉气血上涌,“你下了药?” “助兴而已。难道你要为安欣守身如玉?” “不要提安欣!” “我偏要提。你知不知道,我特别喜欢看你皱眉的样子。”高启盛抚平李响的眉头,“你越是勉强,越是隐忍,我越是想强迫你,想让你失控。” 高启盛的手向下,划过李响的鼻子,嘴唇,脖子,手指灵巧地解开灰蓝色衬衫的第一颗纽扣。 李响握住高启盛的手腕阻止他。触手一片冰凉,李响才意识到他的掌心有多么热。 他不想承认,在进门看见高启盛的那一刻,心里就生出了这样的预感。 高启盛所说的“赔给他一条命”,的确是李响的命。 但不是要他死。 高启盛没有挣脱手腕。眼睛却代替手向下,“怎么?药效起来了?”他弯腰,腰线塌出很漂亮的弧度,伏在李响耳边,学着安欣的口音说:“你好不好先放开我?” 李响的理智一下子烧光了。 他知道面前的人是高启盛,不是安欣。所以他知道,面前的人了解他的一切。他的暗恋,他的卧底,他的苦闷,他的迫不得已,高启盛全部了解,也只有高启盛了解。 这趟孤独的旅程中,安欣是灯塔,无论驶出多远,只要回头看到他在,就能确定自己没有偏航。而高启盛,是漫无边际的海面上,唯一的同伴。 即使危机四伏,高启盛仍然敢毫无顾忌地登上李响这条飘摇的小船,直接挑明你是卧底,我们可以合作。从那时起,李响不再孤身一人。 这条航路又黑又漫长,如果没有高启盛,那会是多么难熬。 以前李响不敢深思高启盛对他的意义。因为经验丰富的警察会产生预判危险的能力,李响害怕自己再踏入另一个未知的深渊。 奈何高启盛是最高明的猎人,早已将他诱入陷阱。 李响回忆这些年的过往,从酒吧那两个像安欣的服务员开始,他就如同高启盛手中的提线木偶。 主人想起来,就拉一拉,拽一拽;想不起来,就任由木偶在旁边落灰生尘。 凭什么? 李响不甘心,他不甘心只有自己沉沦,高启盛却依然游刃有余地清醒,肆无忌惮地撩拨。 他握住高启盛的手腕向后掰,同时推着肩膀将他压向桌子。 高启盛顺势抬起双腿,环上那向来竖得笔直的腰,未被控制的手勾着李响的脖子,借力挺身咬了一口他的喉结。 酒瓶和酒杯都倒了,桌子,地毯,还有高启盛的后背,都被酒浸湿。 李响不喜欢喝酒。现在却发现,有些酒,味道很不错。 酒精从李响的胃里扩散,到血液,到四肢百骸,再到高启盛的身体。 自卧底近六年后,李响终于在此时才收获片刻放松和欢愉,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放松和欢愉,如同小船寻到一处避风港,能够暂时靠岸停歇。 但神志归位后,李响又感觉无措,不知应该如何收场,他甚至想穿上衣服一走了之。 不过他没有机会走。高启盛懒懒地指挥,“去浴缸放水。” 李响突然记起那条河。他看了看高启盛的脖子,除了一点点酸涩,更多的竟是踏实。 不是只有他无法抵抗诱惑,不是只有他会犯错误。这个认知充分缓解了他的罪恶感。 待水温调到合适,高启盛拉着李响一起躺进浴缸。他靠在李响怀里,舒服得快要睡着了,然后被下面的触感戳醒。 高启盛睁开眼睛,“药效还没过?” 李响害羞得有点结巴,“可、可能是吧。” 高启盛笑了,他坐起来转身面朝李响说:“其实,酒里没药。” 他再次抚上李响的额头,平时威风凛凛的刑侦支队大队长在他手掌下发愣,“给你找一个放纵的借口。” 多智近妖。 现在李响甘心了,他愿意认输,愿意在高启盛的陷阱里被囚一辈子。他说:“知道欺骗警察什么罪吗?” 高启盛双腿分开,一只脚垂到浴缸外沿,水顺着小腿滴答滴答砸向地面。“李队长要惩罚我吗?” 于是惩罚进行到天亮。 两个人终于安稳躺在床上,高启盛又累又困,迷迷糊糊地说:“下次你穿警服吧。” 李响严厉拒绝,“不行。不能拿警服胡闹。” “那我给你买一套假的。” 说完高启盛就睡着了,未能听见李响的回答。就当他同意了吧,反正,就算不同意高启盛也有办法说服他。 后来李响才知道,即使没有谭思言这件事,高启盛也准备对赵立冬和王秘书下手。 他们想独吞青华区项目,就是在欺骗高启强,高启盛怎能容忍。 他查过王秘书的履历,发现他参加工作后,就一直做赵立冬的秘书。碍于政府规定,中间有两三次短暂调岗,用不了几个月,又回到赵立冬身边。 这个事实太耐人寻味。 当初高启强能用不存在的录音笔耍得徐江团团转,如今高启盛揪住些许事实做依据,自然要玩得更大。 他雇佣外地作者写了几篇体制内上下级的爱情故事,虽然姓名地点都是虚构,但官职和时间基本与现实一一对应。他再亲自修改,更换女主角性别,添加京海的风土人情。 先在网上发帖,利用自己的网吧让手下多方转载,炒出热度。 香港对媒体的管控比内地宽松。唐小虎的手下阿勇在香港找到杂志小报投稿,又请来专业狗仔,拍到王秘书深夜出入赵立冬家门的照片。 正好青华区要招商引资,有香港企业来参加招商推介会,不知是谁遗落一本杂志在现场。 举报信会被拦截,谣言可不会,更何况,半真半假的谣言才最受欢迎。 文章没有指名道姓,无人敢对号入座地向赵立冬和王秘书汇报。在刻意cao作下,二人无论去哪里都会接受到异样的目光。 直到领导约谈,他们才弄清原委,但已经是很多天之后。原贴和杂志都消失无踪。 不管事实真相如何,为了避嫌,领导都必须让二人分开工作。 王秘书曾经联系过高启盛,怀疑是他对外泄露秘密。高启盛很无辜,“我和我哥的生意都要仰仗您呢,怎么可能自断财路?” 他又委托李响去查,受网络技术所限,当然也查不出什么结果。 谣言仿佛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很快闹得满城风雨,连他们的家人出门买菜都能听见指指点点。 这时王秘书收到一份匿名快递,里面是杂志样刊。 这次的文章换了主题,由两情相悦改为市领导以权谋私仗势欺人,还附上两张极模糊的背影照片。能够让有心人认出,但尚不构成起诉条件,是王秘书最擅长的法律擦边球行为。 另外还有一封信,写明只要他在杂志定稿前自请辞职,正刊就会删掉文章和照片。 赵立冬的名誉已经受损,经不起雪上加霜,他们只能弃卒保帅。 一个月后,有人在出海的游船上见到王秘书。那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网上开始流传新的帖子,猜测王秘书去向。有说他是到外地隐居,有说他是为爱殉情,有说他是受领导胁迫不得不离开,有说他是遭到暗杀。 每个帖子,势必要提及赵立冬。他的名誉终究是保不住了。 失去王秘书的赵立冬,如同权势的人彘,再重新培养一个完全信任的耳目和爪牙,又要花费几年时间。 政治局势瞬息万变,赵立冬依旧坐在副市长的位置,却已出现大厦将倾之态。 李响不明白,为什么明确的证据不能定罪,莫须有的谣言却能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力。 高启盛笑他和谭思言学古代文臣死谏,还不懂文臣最看重名声。从古至今皆是如此,毁了名声,撕了那层道貌岸然的画皮,比杀了他们更难受。 而且谣言仅仅是导火索。真正的炸药,是内部竞争对手的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李响问他:“你真的不知道王秘书的下落吗?” “不知道。” 李响只问了这么一次。 并非完全信任他,而是李响太了解,高启盛和高启强都一样,没有证据的事,他们概不知情。 高启盛未对赵立冬下死手,也不是放过他,只是在等他哥的合作对象上位。 他意识到政权的重要性,既然这样,就不能局限在现有人员中挑选,最好的办法是从基础培养。 高启盛着手成立公务员培训机构,并让他哥以个人名义而非公司名义出资,修建希望小学,在省内重点中学和高校设立助学金和奖学金。 王秘书辞职后,茶楼和地下停车场的通道,成为李响的专属。 电梯的失重感总会让李响很恍惚,好像他在重复王秘书的老路,好像他当真成为王秘书的同类。 他不想这样,但又舍不得放弃高启盛,只好每次都拿“谭思言还在高启盛手里”宽慰自己。 高启盛却很得意,兴致勃勃对他说:“我们是不是很像偷情?” 李响多次提出想见谭思言。等到赵立冬无力回天,一切尘埃落定,高启盛终于同意。 谭思言在精神病院。 据医生说,他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产生睡眠障碍,伴有胡言乱语等症状。 谭思言告诉李响,高启盛把他关起来那些天,他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每天晚上,间隔半小时叫醒,给他听新闻,给他读法律条款,让他背政府官员和京海企业家名单,再随机安上各种罪名,逼谭思言重复几遍,才放他睡觉。 睡半小时再叫醒。 高启盛安排他的父亲见证“胡言乱语”这一幕,再辅以医生的诊断证书,让他父亲同意住院治疗。 如今谭思言再举报高启强和高启盛,连他爸都不相信他的话。 李响认为这种手段有点残忍。 高启盛说:“残忍吗?你知道我是从哪里学到这个方法的吗?”他笑着缓缓开口,“警察审讯。” 法律不允许刑讯逼供,个别警察就投机取巧,通过冻、饿、晒、疲劳审讯等各种方法,进行变相rou刑。 “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社会教给我的。” 就好像如果没有疯驴子绑架他要挟他哥,他又怎会想到绑架谭思言要挟李响。 李响无法再指责高启盛更多,至少当时他保住谭思言免遭赵立冬毒手。 在他面前,高启盛从未掩饰过自己对社会的恨意和恶意。相比王秘书的伪善和装腔作势,也许高启盛能称得上是另一维度的干净。 最后李响主动买了一套特警作战服,让高启盛答应只要谭思言肯放弃举报,就允许他出院。 他们之间的事,还是唐小虎第一个发现。 唐小虎去北方出差,合作供应商送了品质极好的人参。人参补气养肝,泡酒或煲汤都可以,正适合高启盛。唐小虎刚下飞机连家都不回,就联系高启盛过来找他。 高启盛在自己的房子里。开门时,唐小虎一眼就瞧见他手腕有轻微擦伤。 唐小虎放好东西,到储物柜翻出创口贴,问高启盛怎么弄的。 他满不在乎地说:“手铐刮的。” “手铐?”如果警察找麻烦,唐小虎肯定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所以他立刻反应过来,这不是正常的手铐。 他撕开创口贴的包装纸贴在伤口处,酸溜溜地哼唧:“老默胆子够大的啊。” “不是老默。” “那是谁?”唐小虎捏着高启盛的手,越想越生气,“你有我和老默还不够吗?” 如今唐小虎也算是建工集团二把手,板起脸来颇有威严,脸上那道疤如同开刃的刀锋,令人不敢直视。 上午他还在西装革履地开会,赶飞机也没时间换衣服,现在倒是方便了。唐小虎扯下领带绑住高启盛的双手将他推倒,动作一反常态地粗暴。 他逼问几句是谁,高启盛就是不肯说。然后唐小虎明白了,别人怕他,高启盛可不怕,反而很享受妒夫的戏码。 因为高启盛很清楚,那道骇人的疤,是为了保护他才诞生的。 他跪伏在地,离落地窗很近,近到能听见庭院外面小朋友和狗狗嬉闹的声音。高启盛难得有些羞耻,想要拉上窗帘。 刚抓住窗帘,唐小虎就识破他的意图,在背后密不透风地贴着他,手臂交叠,按着领带,牢牢禁锢住他的双手。 高启盛尚未来得及松开窗帘,随着身体起伏律动,窗帘逐一摆脱夹子的束缚,最后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白色的半透光窗帘覆盖到二人身上,高启盛回头,不知死活地挑逗:“像不像婚纱?” 妒夫的戏码里又加上了新婚的元素。 这场戏从客厅演到卧室,等唐小虎终于愿意出戏,才发现高启盛手腕的创口贴蹭掉了,伤口被领带绑得更加显眼。 高启盛抬脚踹过去,“明天还要见我哥,我怎么跟他解释啊?” 这一脚绵软无力,唐小虎躲都不躲,还很自觉地给他按摩大腿和腰。 他低垂着头,刘海挡住眼睛,看起来极度温顺,仿佛猛兽甘愿对驯兽师臣服。 可怜巴巴的样子,倒是让高启盛有些过意不去。但真要说出李响,他又觉得奇怪,好像他和唐小虎有了什么契约关系,要对彼此负责。 没想到唐小虎不再追问,轻声说:“小盛,你准备这样到什么时候?对这个人腻了,你还要再找第四个第五个是吗?” 高启盛开酒吧、找男人、贩毒、解决政府高官,都是在宣泄他的求而不得。故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想以此来衬托他的感情并没有那么罪孽深重。 唐小虎看得出来,高启盛总是带着自虐甚至自毁的倾向,在没有他哥的世界里苟延残喘。唐小虎突然很害怕,他似乎已经预见到,未来高启盛要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他抚摸着高启盛汗湿的头发,“你能不能,在心里给我们分一点地方?不用多,一点就够。” 唐小虎说的是“我们”。 爱本应该有独占性。 但唐小虎的爱没有。 他不追问第三个人是谁。如果这个人能分走高启盛放在他哥身上的感情,让他行事多些顾忌,对世界多些怜悯,唐小虎想,他可以感谢这个人的。 高启盛一向口齿伶俐,现在却莫名词穷。他在某个方面绝对称得上经验丰富,能够对多种花样如数家珍,然而从未面对过如此坦率直白的真心。 他只爱他哥,不代表他是铁石心肠。他不忍伤害这颗柔软的真心,捧在手中不知所措。 高启盛突然变了一个人。他不再主动约见唐小虎、老默、李响,即使见面也不做什么。所有欲望都寄托在赚钱上,好像又回到2000年。 曾经的小灵通专卖店转型为手机专卖店,网吧遍布京海,公务员培训机构开始招聘,还准备开发新的业务。 最初他仍喜欢去白金瀚,叫来很多人喝酒。只是有次喝到一半,不知怎么,想起家里的人参,瞬间觉得所有的酒都索然无味。后来宁可自己闷头睡觉,也不愿聚会。 三个男人都以为高启盛的精力花在另一个人身上。唐小虎以为是李响,李响以为是老默,老默以为是唐小虎。 在高启盛完全看不见的地方,三人已经酿出三缸老陈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