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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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雪霁春波,云澄水澈。藏剑山庄秀丽非常,叶酒在这样的好风景里长大,却已有些看得腻了,是以他自己的剑庐并不在山庄内,而是在扬州城外再来镇单辟了一间住处,偶尔想念山庄师友便归乡一探,或者门内相召领命做事,才会再回西子湖畔。 他师从藏剑山庄剑庐总管叶芳致,对学武不太感兴趣,学了多年也是武技平平,于铸剑一途倒是真的精通。铸剑打铁可说是藏剑叶家的家传本事,叶酒将叶芳致一身本领少说学了八成,早几年间开炉铸剑,来者不拒,不像有的铸剑师非得划出是非善恶这条道儿来,引得一些恶人谷的狠人狂客也来求剑,叶酒统统一以待之,并不强作区分。 这让他在恶人谷里一些地方格外出名。 “再者说了,就谷里那帮糙老爷们儿,一见叶兄这种漂亮人物,能走得动道?不得把眼都看直了去。” 穆别宽蹲在再来镇叶酒剑庐门口的石墩子上,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去瞟门里正挑矿石的年轻铸剑师。旁边方连意撑伞顺着他视线望去,叶酒是典型江南一带长相,眉目秀气,一双眼如含春水生得脉脉温情、清清丽丽,小鼻子小嘴骨架也不大,身形却挺拔,看着并不矮,乃至于有些高挑似的,当然,真跟高个子站一块儿就露了馅了。肤色白皙匀称,是那种细软的鱼腹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西湖里一种素白锦鲤,鱼鳞是透明的,玉石般的质感。脸皮薄,一激动就耳朵红,稍微一热也红,不如说红起来更好看了,瞧着更有生气些,不是玉石塑像。 长发高梳扎成马尾,方连意记得自己之前问过,为什么不束发,散发明明容易把发梢扫进熔炉炭火,万一烧着哪儿岂非得不偿失。叶酒不屑道只有二流铸剑师才会犯烧到头发这样的错误,过了一会才缓缓道其实是他觉得这样比较好看。 一念及此,方连意也缓缓点了点头。叶酒确实比任何人都适合高马尾,有种活泼泼的少年气,尽管本人做派既不少年亦无多少生气,至少看着是好看的。 他不得不承认穆别宽说得有些道理,自己这位铸剑师好友确实是个漂亮人物,如果是在恶人谷那种穷山恶水的环境里,相形更甚。 “可是穆道长,你如何确定春泉一定会为你松口呢?” 方连意是真好奇。叶酒不为人开炉铸剑已有两年,这事知情者不多却也不少,听叶酒的意思,别人不清楚,指点穆别宽过来求剑的那位一定知晓。 明明知情还要介绍,什么居心? 叶酒想不通,所以到现在都不愿放穆别宽进剑庐大门。 “小道不确定啊。” 穆别宽看起来一点不焦虑。不仅不焦虑,甚至于很是自得自如,在石墩子上换了个蹲姿,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方连意直觉此人劝不动,又打不过,无奈进到剑庐里,叶酒还在挑矿石,一块块很细致地比对,连人进来了都没发现。 “先前还说绝不会违誓开炉,怎么开始选矿了。”他收了伞站到叶酒身后,看到后者手里正掂一块星沉陨铁,有点惊讶,“这是你从南洋收来的那块?哦,我求你为我打一副伞骨你不愿,那道长与你素不相识,你上赶着为他铸剑呀?” “我何时不愿了。”叶酒放下那块铁矿,转身顺走方连意背后那柄海纹云鹤伞,啪一下撑开。“你这伞也是名家所造,伞骨至今完好无暇,干么换新的?……伞非凶兵,其实也不妨着。只是由我为你打这伞骨,我怕——算了。我是为你好的。” “不愿就不愿,我又不会拿刀架你脖子上。”方连意笑着收回伞,“我这伞正用着顺手,我还舍不得换呢。” “那你故意问我?” “怎么故意?打一把备用罢了。你不是也有一对轻重剑收在仓库里以备不时之虞吗?” “凶兵常断,备用也是有必要……” “所以你是因此心软了?为那道长铸剑。” “……” 叶酒噎了一下,新矿石捏在掌心,简直有些硌手。“方连意,我觉得连烨之所以连夜离家出走,就是因为你这张嘴。” “我嘴怎么了。” “伤人。” “……”方连意脸上浮起一抹红晕——应该是气的——眼睛都瞪大了:“我伤人?……不是,连烨出走是因为我?简直可笑!他自己没头没脑对我说些胡话,我还没赶他走呢,他先跑了,竟还成了我的错处!春泉你可不能这样偏帮。” 他气归气,话说了一大通,身子倒是四平八稳地立在那里,鬓边垂下两串珍珠流苏,只在耳畔微微摇晃,荡出几缕光晕。 “我向来有一说一,偏帮谈不上。”叶酒又换一块新矿石看了两眼,许久才慢吞吞道:“当然,你跟连烨那些破事,我懒得管。我只想你过得舒心。” “我看外面那道长最后一定会得偿所愿了。” “怎么?” “你是真的心软啊。” 叶酒差点把手里的沙金砸方连意脸上。 “赶紧走吧你。”他用力推了两把方连意的肩,“不是说有人在君山看到了连烨?你现下立刻出发,说不定明日就能抓到他。” “那我可就走了?……我不在,那道长打你怎么办。” “你在就打得过了?” “……”方连意悻悻撑开伞,不忘小声咕哝两句:“还说我这张嘴伤人……我看你也不差!……” 方连意前脚刚走,后脚穆别宽就溜溜达达地过来了。并不靠近,只倚在离叶酒最近的一方石台上,默默看着。 “这几日,我托人问过了。” 叶酒放下手里的矿石,大概是挑好了,转头开始选对应的炭火。“你的名号,在谷里还蛮响亮的。” 孤剑卦者,这是叶酒听到的诨名。头两个字说此人孤锋独剑,酒rou朋友多、知心朋友少;后两个字则是点名身份,穆别宽其言非虚,他道法确是一等一的好。 “叶兄的名号也响亮。”穆别宽嘴一咧,露出两颗大牙。这位道长面目冷峻样貌不俗,气质尤其冷,生人难近似的,可惜一笑起来全数破功,看着岂止廉价,简直憨傻。“这年头歧视的人一大把,叶兄一视同仁,堪称珍奇。” “算不上。”叶酒看了他一眼,“现在可以说了罢。” “什么?” “谁让你来的。” “一个唐家弟子。”穆别宽还很贴心地补了一句,“叶兄不认识的。” 叶酒在心里想了想,他应该没有为谁打过唐门的弩箭,那确实不认识。 “你想要一柄什么样的剑?” “封刀挂剑的剑。” “……”叶酒一愣,“不是凶兵?” “小道准备云游去了。”穆别宽从背后拔出长剑,剑光凛冽,叶酒眯了眯眼,好一柄杀人剑。“游历江湖,寄情山水,了此残生。” “云游带剑,那就还是想杀人。” “好吧其实是我想去找我初恋。”穆别宽飞快改口,“所以想要一把漂亮的剑!最好一眼就能让人记住,然后情难自己发出赞叹:‘这剑,有点东西’。这样的一柄剑。” “要多漂亮?” “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我给七秀坊的姑娘铸过一柄剑。” “……那也是太漂亮了。” “你不就想要一柄花里胡哨的剑吗?” “这,这,”穆别宽一咬牙一跺脚,“好罢!就要那样的。越花哨越好。” 叶酒被他的纠结模样逗笑了,“我可还没说要为你铸剑呢。” “相公怎么这样,不是都说好了嘛——” “……” 叶酒再次被他的无耻震惊,“你的脸呢?” “脸哪有剑重要,相公说是不是?” 这是真遇到不要脸的了。叶酒在心里暗骂,手一伸,不情不愿道:“左利手还是右利手?我先瞧瞧尺寸。” “相公这是答应了?” “再议!” 穆别宽就笑着将右手伸过去,叶酒比了比他的虎口、指长、指距,记在心里,自己的双手却忽然被穆别宽反手抓住,掌心向上,掌纹寸寸显露。 “你——” “相公这命,说实在的,不大好。” 穆别宽的手很热。指头细长,指骨根根分明,薄薄皮rou匀停地附在骨上,看着很好看的。不像叶酒,手上到处是薄茧,好几块皮rou都yingying扎扎,摸起来硌手,形状也颇不美观。 他托着叶酒的手掌细细摩挲,视线沿着纷乱掌纹顺延,直到手主人的那张脸。 “你叫叶酒。”他轻声,“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不知。” 叶酒别开脸,目光自然而然落向穆别宽那身素净的纯阳宫道袍。一直盯着那雪洗的白,不知不觉间有些茫然,本想挣开穆别宽,竟看得忘了,心底横生几分怪异心绪,好像他并不抵触被这样握着手,只道寻常事尔。 “相公这命虽不好,遇到我,就都好了。” 穆别宽还是笑,话音未落,一道笛声诡魅响起。他脸色一变,迅速松手疾退,眼前忽地多出一个苗疆打扮的年轻男子,站在叶酒身边,手中拿着的正是一把凤纹缠枝银笛。 五毒教? “小花。”叶酒这样喊道。“你不是去万花谷找文大夫了吗?” “拿了药就回来了。”来人一身紫衣短打,叮叮咣咣佩了许多银质挂饰,大片小麦色的肌肤裸露,尤其一双长腿和小腹全都明晃晃露在外面,穆别宽看看来人又看看自己,都有点搞不懂了,这人难道……不冷吗?眼下也算春寒料峭,穿这么少就不冻得慌? 再一看样貌,不得了,如果穆别宽没记错,这个“小花”当然既不是牡丹花也不是月季花,而是恶人谷里名声在外的五毒教蛊师花弄影。一把虫笛阴诡狠辣杀人无算,人送外号蝎心客,就是说他的心思比最毒的蝎子还要凶险、还要阴沉,难以捉摸。 此人倒是同传闻里一样貌美,所谓云破月来花弄影,他生来美艳,五官秾丽深刻,可要是因此被蛊惑那下场恐怕不会很好,据说曾有人公然向他调笑示爱,次日便被发现死在家里的床上,蝎虫在那人身上爬进爬出,七日后虫豸散尽才有亲属敢为其收尸。 “我只不在半个月,你就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处了?” 花弄影冷冷扫了穆别宽一眼,转头对叶酒温情一笑,捏了捏他掌心,倾身为他一点点理好散乱额发。“跟你说过的,别随便拣奇怪的人回来。” 穆别宽在后面一挑眉。又是“不三不四”又是“奇怪”,这个小花对他敌意很重啊,他们最多只在谷里有过一面之缘吧? “不是,他是来求剑的。”叶酒三言两语解释完,穆别宽感觉花弄影看自己的眼神更冷了。“我没答应他,小花,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啊。我怎么可能对你生气。” 花弄影一边笑一边转了个身,别好虫笛解下腰侧系着的牛皮纸包,里面是几副药材,当着穆别宽的面在院里拖出瓦罐、起炉生火,现场熬药。 全程不看他,兹当他是空气般。 穆别宽不是不识趣的人,对叶酒勾了勾嘴角一耸肩,轻功几下跃起,离开了剑庐。 他慢悠悠走出二里多地,身后马蹄嘚嘚,原是叶酒拍马而至,说话时面带几分愧疚。 “你千里而来,我身为铸剑师本不应推拒。”叶酒一拉缰绳,高马尾在身后扫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只是有一桩事,我想你得知晓。” “怎么?” “来向我求剑的人,拿着我铸的剑走了,也死了。两年前我封炉停铸,正是因为此事。” “……”穆别宽有些惊讶,“你是说……” “我是个不祥之人。”叶酒垂着脑袋,低声道。“穆道长,你人不错,但求剑这事你还是再想想罢。我也再想想。” 穆别宽道:“我这人命硬。不怕这些。” 叶酒露出一丝苦笑:“……你再想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