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苞松茂 白头永偕 一

    童隽偶然间从陀灵山的藏书阁里，翻出本绝世棋谱。她这几月沉溺棋道，潜心钻研破局之法。

    忽听到外头轱辘声响，忙起身到院子里，就看到慕远翘摇着轮椅过来了。童隽将师姑推到房里，慕远翘扫了眼桌上的残局与书，敲了敲棋盘抿嘴道：“光看棋谱多无趣，来和师姑切磋一局。”

    童隽收起书，起身将师姑的轮椅推到对面，又端了两盏热茶过来。说来这黑白纵横之道，是她养伤期间为打发时间所学。此间博大精深，只要稍加了解就会感叹小小棋局所蕴含的浩大哲理。

    “你已执黑子，咱们也不必猜先了。”

    一盘下来，童隽当然不是慕远翘的对手，只能投子认输。

    “逢危须弃，当舍则舍。你还是带过兵的人，因小失大。”慕远翘展臂一扬，将手心里那捧白子撒到棋盘上。

    “您这征子也太厉害了，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留。”童隽虽败下阵来，却还是笑盈盈一副悠然闲适之态。

    “再来。”慕远翘也兴致甚高，清盘再战。

    这时从门外走来位，身穿棠梨色仙鹤暗纹长袄，头上并几根飞鸢银簪挽成随云髻的女子。此人正是陀灵山现任掌门齐蕴。她已至不惑之年，但似从古画中走出般气度高华。

    齐掌门后面还跟着翩儿，她瞧着正下棋的慕远翘立刻将薄毯盖到她腿上，　唠叨个不停：“师傅，你饭才吃了几口就跑到这里来下棋。”

    “我说了想吃些炖菜，你天天萝卜青菜汤的伺候，谁能吃的进。”

    翩儿一听这越发着急的，嘴也没个顾忌：“您月头贪嘴多吃了几口炖猪蹄，差点没长在恭桶上。怎么就不长记性。”

    话儿一出口，满屋子的人都被逗乐了。

    “傻闺女，说甚么呢。”慕远翘狠狠拍了下翩儿的脑袋，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童隽这才起身，拜见掌门。却被齐蕴拦住：“论起来，我还要喊你师姑。这没外人，礼不行也罢。”她转头又对翩儿道：“怎么和师姑奶奶说话的，快去厨房做八仙糕过来。好给你师傅赔礼。”

    “是。”翩儿调皮的做了个鬼脸，步履轻快的出去了。其实她岁数也不小了。可被慕远翘庇护着少有拘束，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童隽给齐蕴斟了杯茶，慢慢言道：“这转眼又要开春了，我这身体也无大碍。过几日去山脚下的竹楼，收拾收拾搬回去了。”

    “就你一个人回去住？”童隽与薛微之事，自然不会瞒着这位新任的陀灵山掌门。齐蕴品了口茶，看向慕远翘：“姑奶奶您家徒弟给薛郎君拐跑了，又不带回来，是故意让童师姑独守空闺阿！”

    “说来这次薛郎君，可算是立了大功。”慕远翘说着，颇得意的看向童隽：“她们新搜集了不少植物药材，薛氏帮忙描图汇总。想再过个三五年，就能助饶英她们编出成册的方书了。”

    原是上次饶英妻夫，带着薛微四方看诊。偶然间经过一地的植物园圃，薛微发现许多未曾见过的奇花草木。饶英她们之前也有记录册子，但一来归纳有限，二来事多无暇整理齐全，做的粗糙。薛微见状，主动揽过这番活计。将一干植物写生描绘，再向当地人打听验证。将效用、食法以及是否有毒一一标明。

    这时日一久，册子见厚薛微也寻到其中乐趣。至归期，只道还有许多少见植物未曾搜集。饶英便将薛微托付给二女饶韦鋆，临行前嘱咐道不管日后薛微去哪儿，都一定遣人来信护送。

    “阿微能自有一方天地，闲闲散散地做钟爱之事我也心安。他之前在府里过得太苦，既然出来了我不想勉强他。”童隽话虽说的潇洒，可那股揉碎了的苦涩漫在胸口已有多时。

    “那这样的日子，有你是锦上添花。今年秋分你若不是忽然重病，不也到他身边去呢。”慕远翘拍了拍这个师侄的肩膀道：“如今开春了，怎不见动静。你为了他指挥使也不做了，他为了你，更是连性命都能不要。深情如斯，是寻常伉俪十辈子都抵不了的。”

    童隽低头苦笑，喃喃道：“可他见了我，便会想起前尘往事。既踏出府门能有一方天地，我该让他更自在些。”

    “我的小师姑啊，你这是自欺欺人。”齐蕴可是甚么都看在眼里，她不急不缓的将童隽心思戳破：“你养伤这么久，总拿画卷端详。明明想的紧，作甚么口是心非。”

    每每童隽对薛微思念过甚，就会拿出黄熙为他所绘丹青，与薛微连的那首诗端详良久。恐再过不了时，便要被自己翻破了。

    “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①他本就心有不安，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你。莫要等到一日他心倦了，决定一生以草木书画为寄你才后悔。到时，我与掌门总不好把人绑了送来给你。”

    慕远翘自从见过庄毓棣华后，人开朗许多。对外只说年岁长了柔纱也不罩了，还时常让翩儿推着自己，去山下行医。又同几位近徒简略说了当年逃难上山，与假扮六师姑之事。

    最后带着她们去已故去的六师姑坟头祭拜，也算了了自己多年的心事。

    你们虽常有书信来往，却不道破思念。这道结，是该打开呢。”

    “我替你送了封信，让你饶师姐开了春一定把他给带回来。你的薛郎君若是还不肯回，那就得你自己亲自接一趟。当年续命的丹药没能救回旌儿，只想着这封信能救一救你。”

    三月阳春，天空一碧如洗。昨儿下了场雨，竹屋外叶头花尾坠着晶莹的露珠。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②算着日子，薛微这两日就该到了。

    童隽洗漱后，粟米粥配着酸笋吃了小碗。再拿出最华贵的衣裳，很是精心的梳妆打扮一番，而后骑马到十几里外的官道等人。

    “阿微，阿微。”

    马车里的人也听到喊声，从车里钻出来。饶英朝薛微笑笑点头，下马让他骑上循声往童隽那奔去。

    童隽拍马迎上，纵辔前行。

    “jiejie，我会跑马了。”薛微眸光清澈，目蕴光彩。整个人容光焕发，是童隽从未见过的神情风采。

    “jiejie，我。。。”薛微本想和童隽说说这一路见闻，却被喜不自胜的童隽纠正道：“叫我妻主”

    “妻主。”二子自薛微嘴里脱口而出，还露出一张极灿烂的笑脸：“那何时迎我入门啊。”

    童隽缓辔立马，开怀朗笑：“不等了，现下就去。”

    一阵朗笑后，两人并辔一路奔驰数十里，向陀灵山拜会亲友去了。

    冰霜寒凉，而爱意永温。此后竹苞松茂，白头永偕。天地间，又多了一对神仙眷侣。

    ①注：古风五十九首　李白（唐）

    ②注：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　李益（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