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四 癣疥之疾
章二四 癣疥之疾
大禹凉州清河郡,隔断舜禹两国的沅水自浊江折北而西流,浩浩汤汤,一去不回。 沅水两岸山势起伏连绵,崇山峻岭高低错落。 是故沿途百里难得一见村落田地,偶尔三两零星散落间或其间,也早已荒芜,人烟凋敝零落。 天降骤雨,则沅水两岸泥石倾塌,堰塞洼地崩塌泛滥。 却也因此,这三国的百年战乱倒是未曾如何荼毒这里,只是穷山僻壤,生人亦是罕至。 瓠子村,北接落凤岭隶属清河郡,只是沅水沿途山沟之中一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偏僻村落。 肖石两人驾着竹鹤日行三百余里,足足耗去了三块下品灵石,日行昼伏,花了三日三夜才翻过八百里落凤岭一路南飞来到这瓠子村。 一路上的旖旎固然不可与外人相道。 但自两人下得竹鹤,这一边肖石趾高气扬,舔嘴咂舌,摩拳擦掌,意犹未尽,蟹步横行。 那一边菡青萝欲语还羞,绮生双颊,粉融香汗,娇柔无力,只能斜斜倚在肖石怀中,其中的缠绵缱绻便可见一斑。 但小厮的快活心情持续没多久,便就被这瓠子村的莫名诡异给扰乱得一干二净。 其时日渐西垂,曙色未至,炊烟犹自袅袅。 三三两两的农户人家院前还挂晾着杵洗未干的粗衣麻衫,四处铺晒着尚未收取风干腌制的瓠瓜黍谷,但遍寻整个小村却不见一人,仿佛骤然消失一样。 肖石两人漫步而行,行至一家简陋农户屋前,小厮抬手摩挲着正自晾晒的稚童短衫小袴,心中倏然泛起一丝莫名涟漪。 菡青萝跟在小厮身后,面色凝重,侧耳倾听。 半晌后,伊人踯躅片刻,凝声道,“这处村落户户人去宅空,家家阒无一人,便连鸡犬牲畜也一只皆无,但依稀之间,往南三里之外隐隐似有马嘶犬吠。” 小厮磨了磨牙,从怀中芥子袋中取出两张黄纸符箓,心如刀割,苦着脸道,“此乃乾坤遁虚符,功可遁入虚空,化有为无,定是那腌臜老道留来偷香窃玉之用,但以之潜入险境,窥探虚实,想来也是物尽其用。” 伊人看着小厮依依不舍之态,掩唇一笑,便从云袖中拿出一拢薄如蝉翼,恍若无物般的透明轻纱,轻轻祭起,片刻之间,整个秋水伊人便如梦似幻一般渐渐隐去。 风中传来菡青萝银铃般狡黠的笑声,“奴家虽没有个宗门左使可以雁过拔毛,顺手牵羊,但娘娘既是你所说的魔门月宗宗主,想来她昔年筑基期用过的灵器都非俗物。公子看这云雾鲛绡比你那乾坤遁虚符如何?” 肖石随手将两张符箓放回芥子袋,舔了舔嘴,好奇道,“姊姊随手拿出一件便是件极品灵器,重眉宗主究竟留了多少宝贝于你?可是羡煞小子了。” 菡青萝心中一紧,暗自轻叹,“这个呆瓜,若不是幽谷之中那滴雷纹泪珠,和其间暗藏的无边机缘,奴家也断无可能从石丘中的空间裂缝之中,取出娘娘留下的芥子灵器:水芝纹鸾琉璃香囊,那里面便尽是娘娘筑基期时曾用过的一些旧物灵器。” 心下喟然,伊人嘴中却莞尔一笑道,“啰嗦嘴碎作甚,还不躲到这鲛绡之下。” 肖石嘿嘿一笑,“正合我意,姊姊小心,小子可要过来了。” 一言未罢,整个人便张牙舞爪如狼似虎一般扑向适才菡青萝盈盈伫立之处。 “哎呦”一声,空中传来菡青萝的羞声低骂,“小贼……小贼,你那贼手摸在哪里了。” 渐渐无影无踪的肖石吃吃笑道,“姊姊切莫冤枉了我,小子眼前可是举目无人,只是随手一抓罢了。” “话说回来,青萝姊姊这一双白凤玉膏真的好生酥软凝滑,盈盈吹弹,一掌难握,端是奇妙无比,尤其是入嘴即融,好香……唔……好甜……唔。” 伊人嘤咛一声,如泣如诉。 其时农户屋前,空空如也,似无一人,只是偶尔虚空之传来那粗鄙小厮的口舌蠕动之声,和那幽谷佳人断断续续似羞似怨的娇喘莺啼。 一盏茶之后,四下寂寂,终于再无一丝声息…… ? ? 瓠子村南瓠子口。 这瓠子口本是往年浣水洪涝泛滥时冲出的一块葫芦形的洼地,地势颇低,这两年大旱之后便又成了皲裂干旱的沙地,前后只有一条窄道通行。 洼地一侧是数人高年久失修的河堤,勉强拦着滚滚而流的浣水,一侧却是陡峭的山石土坡。 久而久之,这废弃河堤下的瓠子口便成了来往瓠子村的必经之地。 此时瓠子村那将近二三百号的老幼妇孺,鸡犬牛豕便被圈围轰赶至这瓠子口的逼仄空地中。 为数不多的十几个中年村汉或被利箭穿身而过,横死当场;或是手足残缺,大声哀嚎,翻滚挣扎。 放眼望去,鸡飞狗跳,狂吠悲啼,数十妇孺围着几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抱头嚎啕,其他老弱村民衣衫褴褛,瑟瑟发抖,或跪或伏,四下尽是一片凄凉惨象。 洼地前后道口堆满了坝石,已是无法通人,而河堤上密密麻麻守着上百个浑身白袍裹身的骑卫。 这些白袍骑士人人头戴帷帽白巾,只留了两个孔洞露出狰狞双目,有些人手里拿着熊熊燃烧,黑烟滚滚的火把,有些人则手持闪烁着乌光的锋利弓矢环顾逡巡。 河堤正中一马当先的却是一名矮小纤瘦的白袍人。 这厮浑身上下罩在肥大的白袍之中,昂头挺胸傲然骑在一匹高头黑马之上,便如大马上坐了个猢狲,分外滑稽。 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细长凤目露在白布之外,便连双手双脚也裹在白布之中,这矮子直如一具裹布僵尸,低头冷冷扫视着洼地中的老弱病残,冷笑之中分明露出几丝快意, 这厮桀桀怪笑了两声,单手微举,顿时所有箭手齐齐张弓挟矢,作势欲射。 白袍矮子挥扬马鞭,指着地上几具残尸,扯着尖细的嗓子大声叫道,“噤声!尔等贱民蝼蚁再若聒噪,勿怪咱家心狠手辣,立时送尔等与这些个死鬼一起去黄泉冥府相会。” 一众老者村妇闻言纷纷噗通跪地,妇人伸手死命捂住呜咽啼哭的孩童。一时间四下噤若寒蝉,只剩三三两两的鸡鸣狗吠。 白袍矮子满意地嘿笑两声,噼啪甩了两下马鞭,缓缓环顾四下,尖声道,“经鸣蝉司追影旗白衣卫缜密缉查,尔等这瓠子村乃此次大疫之源,本应方圆数里尽数付之一炬,人畜禽鸟,寸草不留,断其本根,方能绝其后患。” 矮子顿了一声,敬仰之心溢于言表,一字字道,“赖明当今帝后圣心仁慈,特薄其谴,赐尔等全尸以终,挖地三尺,埋骨于这瓠子口。” 继而抱鞭遥遥一揖,摇头晃脑道,“帝后隐恻忧民,初闻大禹三州疾疫相继,宵旰罪己,兴寝疚怀,尔等一干犬民之死,若可保大舜宗室安康无忧,亦是死有所安,死得其所哉。” 说罢,矮子双眸微阖,鼻中轻哼一声,懒懒地挥挥手,便是示意放箭。 一时间漫天遍野,矢如雨发,纷繁落下。 这数百村民楞在当场,尚未来得及哭号惨叫,只见半空之中倏然乍现重重叠叠的雪光电弧。 那千层寒光恍如千山暮雪,万壑松风,而交织其中的万道电弧又如雷海滔滔,银蛇乱舞。 “这大禹宗室的安康无忧,……若是以无辜蚁民之枉死为代价,依小子愚见,那还是不要也罢。” 字字铿锵,声若寒冰之中,一道绛色人影自另一侧的山坡之上从天而降,左手一把牛刀洋洋洒洒万刃齐发,却正是光头小厮肖石。 这漫天乌光箭雨,无头苍蝇一般堕入这纷纷扬扬的如絮飘雪之中,立时冰裂寸断,电光闪烁之中继而碎成齑粉,烈日之下,化成乌烟一缕蒸腾消散。 那万道疾电吞吐腾曳之余,进而循着箭迹,溯源而上,电光火石之间竟已直奔那河堤上百余个白衣卫而去。 四下一时鸦雀无声,那数百村民或是昏厥过去,或是两股战战,噤若寒蝉,或是紧紧抱着鸡犬茫然无措。 而这上百个白衣卫连人带马浑身电芒微微闪过,便千姿百态,纹丝不动,僵立当场。 只剩正中那个白袍矮子浑身颤抖,一双桃目左右惊悚游动看着周身缠绕巡游的奔迴疾电,魂不附体,六神无主,不敢妄动半分。 洼地半空突然飘过一朵七彩云霓,淅淅沥沥之间便降下了一阵柳絮般的春雨。 斜风细雨之间,这数百老幼妇孺、鸡犬牛羊如沐和风,神情慵懒舒缓,缓缓倒在地上,尽皆酣然入睡。 小厮兀自站定,抚掌赞道,“蒙蒙丝雨润如酥,姊姊这莲雾化雨,如沐春风,润人心肺,又融进几滴芙蓉醉仙露,想来这满村老弱病残定会因祸得福,沉疴新疾一去了之。” 悠悠一声叹息之中,菡青萝云袖轻拂,随手撤去云雾鲛绡,盈盈而立。 伊人凝神之间,看见身下几个匍匐在地的老妪稚童,面有大片白疕疹疥。 菡仙子不禁蛾眉微皱,屈膝俯身,纤纤玉指取出一根细长金针轻轻插入患处,纳气于针,仔细凝神催针搓旋查看。 肖石周身阴阳参合道气流转,身轻如燕,几个兔起鹘落便来到那矮子身后,稳稳坐在马臀之上。 小厮轻声一笑,牛刀寥落似萧瑟鱼龙,层波寒光之中,这矮子浑身的白袍白巾立时碎如丝缕,簌簌而下。 一把将这矮子扯至面前,肖石眼前却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娇小阴柔少年,肤白如脂,眼似桃瓣,眉如墨画,虽是略显苍白凉薄,却也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只是细长凤目流转之间,隐隐流露出一丝阴寒。 这少年虽似男身,但浓妆艳抹,妩媚妖娆之极,只是当下双眸之中尽是惊恐,浑身战栗。 美少年眼珠轱辘转了两圈,转瞬之间便悲泣如雨,柳眉紧颦,颤声尖叫道,“两位上仙,万万不可因小失大,这数百低贱蝼蚁死不足惜,若让三国大疫遍作,势必以泽量尸,哀鸿遍野,九州离乱,疮痍难复。” 菡青萝纤指微捻,弹出金针,低头凝目细看针上碎屑污血,思忖片刻,轻舒蛾眉,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伊人螓首轻抬,盯着这高高在上哭得梨花带雨的阴柔少年,寒声道,“幸甚奴家略通岐黄,岂容你这涓人诡言所惑?” 低头凝神看着这金针,淡淡道,“这癣疥之疾,搔之屑起,作痒而无痛,微抓则起白疕,名为猴虱。” “虽也算是罕见疫症,触人倒也易染,瘙痒起来颇为难耐,却无任何致命之忧,若是对症下药,便是些许疤痕都不会留下,谈何以泽量尸,哀鸿遍野?” 素衣女子突然俏靥含羞,接着啐道,“这猴虱之疫,缘起于断袖分桃之乱,乃是因尔等世族悖伦,宫内秽yin而起,与这偏远荒芜,人烟稀少的村落饥民又有何干?” 肖石闻言冷笑一声,不屑道,“荣名秽人身,高位多灾难,自古如此,何奇之有。” 小厮嘴角一撇,手中牛刀霍霍而舞,那上下缠绕于这阴柔少年周身的电光雷弧乍然收紧。 这阴柔少年正欲开口作答,忽然之间浑身黑烟缭绕,细皮嫩rou立如炙烤,只觉痛彻骨髓,万箭攒心。 惨嚎声中,美少年双腿之间滴滴答答,一片淋漓,sao气四溢,涕泪俱下之间,哀啼一声便痛晕过去,直直趴在马背之上,再无一丝动静。 小厮翻了翻白眼,掩鼻自嘲,“这阉人秽臭,臭彻于野,便是鲍鱼之肆,亦不过于此,小子我真是作茧自缚。” 忽觉此话听上去颇为耳熟,不由挠挠新生未久的寸发,气急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