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乱一 千年万岁

    文武三年，十二月，大雪持续不断，重浪藩宅邸笼罩在无声的雪白之中。

    但是，与往年因闭门而造成的静谧不同，从冬季开始，美津本家就一直笼罩在疾病的阴云里。先是本就多病的家主美津久敬感染风寒，卧床两月也没有好转，后又是一向活泼健康的嫡女美津月姬忽然昏倒，整整半个月都没有睁眼

    正室琴姬去世后久敬未曾再娶，于是如今家里只好勉强靠着老中首座松坂正平和侧室阿竹主事。

    “真奇怪，冬天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蜘蛛？由乃，你来把这些蜘蛛网都清走。”月姬的老女湫山把汤药放在榻榻米旁边，嫌恶地扫掉不断往被褥里的女孩身上爬的黑蜘蛛，然后小心翼翼地给女孩喂药。

    即便面无血色，却仍能看出女孩有着大名家中罕见的美丽容貌。况且，这美丽不温柔小意，而是如皎月霜雪般，于冰肌玉骨中生发出浓重纤长的黛色。连那燃烧的油灯，都仿佛太过灼热。

    湫山心疼地为女孩掖了掖被褥。

    相比于孱弱的兄弟姐妹，月姬从诞生起就是独一份的身体强健，天人之资，鲜少生病。虽说在这十二年里，她并未表现出在茶、香、花道等方面的天赋，于学问也无甚研究，但是湫山依然十分喜爱这位早早失去了母亲的小姐，可以说是视如己出。

    “怎么会……突然就病倒了呀。”

    她长叹一声，等屋内的蜘蛛和蛛网清扫干净后便端着漆盘出去了。

    是夜，人们都已陷入沉睡，一股庞大浓郁如乌云的紫气凝聚在宅邸上空，逐渐遮蔽散发着清辉的圆月。不祥的疾风呼啸而过，宅邸内的灯火顿时全然熄灭，一切都彻底地笼罩在了黑暗之中。月姬的屋外檐下，一只足有巴掌大的漆黑油亮的蜘蛛吐出编织蛛网的最后一根银丝。

    女孩紧闭的眼眸逐渐睁开。

    虽然这是月姬的身体，存在着月姬的意识，但是拥有“美纳斯”之名的女人的灵魂也已经醒来。

    在昏迷的半个月内，月姬做了一个漫长而过于庞大的梦，她稚嫩而无知的意识缩在女人的意识深处，共用她的眼睛和心灵经历了她的一生。痛苦的挣扎、辽阔的意志、血腥的屠戮、神明的本领、yin靡炙热的情爱……还有那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人事物。

    神明问她：美津家未来将会遭遇灭顶之灾，你愿意让出自己的身体来吗？她会替你尽你应尽的职责。

    月姬是那么害怕又憧憬那样的一生。她羞涩又难掩失落地微笑，转身走进了意识的深处。如果是那个女人的话，一定会比她有用吧。

    即使在那样的神隐世界，人类的寿命也只有一百多岁。女人濒死的时候，知晓与她有关的人事大抵都已经得到妥善的解决，因此已经打算安心地离去。但是在记忆的深处，她想起一个曾辜负的孤独之人。

    只是，她足够自持冷静，于是拒绝了神明的垂青，没有再选择重生。但是由于某些偏差和月姬的想法，女人还是被神化作“碎片”，融进了月姬的灵魂。

    “这样也好……”

    女孩的唇瓣吐出意味不明的充满岁月气息的感慨。

    月姬站起来，没有管自己衣着单薄，推门往外走。

    就睡在阶下的湫山被惊动，看到女孩不仅醒了过来，还精神十足地出门看雪，急忙起身为她披上衣物，“小姐，您……”

    “湫山。”月姬抬眸时，遮天蔽日的紫气已经消散许多，和乌云融为一体，不甚明显了。宅邸内的灯火也恢复如常。

    “我昏倒了多久？”

    湫山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小姐有些不对劲，特别是那镇定自若，似笑非笑的神情，“十七天，小姐。快进去吧，大雪天，千万别又着了凉。俺明天一早就告诉老爷和阿竹夫人您好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您好起来了，老爷也会好起来的……”

    她的话猛地一顿，把月姬往旁边带去。月姬身量娇小，被她拽动，“天啊，这么大一只蜘蛛！”

    月姬侧头看去，是一只比巴掌还大的漆黑油亮的蜘蛛，顺着线马上就要掉到她肩膀上。蜘蛛上并无她熟悉的猩红人面纹，只泛着幽幽的蓝紫金属光泽，还覆盖有刚毛。于是她想起来那双猩红的眼眸。

    “小姐莫怕，奴婢这就喊人来抓！山本——”

    蜘蛛没落到月姬的肩头，最后慢慢坠在地上，继续向月姬爬去。

    “湫山，不必叫了。就让他们歇息吧。”月姬打断她的话，蹲下后伸出手。蜘蛛凑到她的手边，却不懂得像记忆里的人面蛛那样把步足搭在她的手上。它试探许久后才缓缓爬到她的手上。

    “小姐——”湫山看到一向内敛文静的小姐竟然把这么大一只毒虫放在手上，几乎要昏厥了去。

    第二天，阖家都知道了月姬苏醒而性情大变之事。如同画龙点睛一般，这块美玉脱去了一切迷雾和障眼法。

    不过，也是从那天起，月姬院子里的毒虫就越来越多了，尤其以蜘蛛为甚。对于老女湫山而言，月姬变得尤其不听话起来，不仅天天看些妖怪图鉴之类的东西，竟然还女扮男装往外跑。

    久敬在病情好转之后，听着下人的诉苦，选择纵容女儿的顽劣，还下令锻打了一把日本刀赠送给她。众人这才迟迟想起这位在病中蹉跎时光的家主曾经也是一个胸怀宽阔的不羁之人，带领一门众击退过数次敌军。但是，那终究是个女子……

    不管怎么说，疾病的阴云从美津本家的上空消散了，冬季对阖府上下而言也变得可爱起来。

    而此时，重浪藩与三十万石吉田藩交界之处，俗称“妖怪众国”的神哀山，倒是一切如常。

    除去只存在于经文中的几位神明化身的妖怪，如今存在的妖怪中，最庞大的一支当属天狗。神哀山是国境内妖怪盘踞最多的地界，而天狗一族在其中独占主峰，坐拥金碧辉煌，紫烟萦绕的楼宇宫殿。况且，由于崇德院大天狗的化身羽翼也保存于此，不少大妖怪都慕名拜访天狗一族，宫殿内常常设宴席。部分没有族人的大妖甚至借住此处修行。

    而这些修行大妖之中，最负凶名的当属莲台主“紫原”。数百年前，百足虫被藤原秀乡射中眉心而死，尸骨散落于世。而源赖光向神明祈求斩杀的北山莲台野之土蜘蛛，实为诈死，凭借尚存的一息吞噬了百足虫之尸骨，变成妖力与鼻高天狗相当的大妖。数百年来，其一直凭借出神入化的幻术隐去踪迹，在七十年前诞生神智后自名“紫原”，居住于神哀山天狗一族的宫殿。

    也因其一直隐居，即便国境内土蜘蛛和络新妇之数量并不算少，蜘蛛一族也一直如一盘散沙，平日只是威慑人类，远不如天狗一族。

    如今神哀山中主事的大天狗是御前坊大天狗。这位大人在珍馐琳琅满目、背盏巧夺天工、来客喧哗欢呼的宴席中听到座下的鸦天狗的消息：

    “原大人醒了。”

    来访的妖怪无一不是大妖，都听到了鸦天狗的话，不由得一肃。团三郎狸喝得烂醉，推开桌上不小心变出来的黄金，嘟囔道：“真不是时候，那个死气沉沉的家伙，睡了三年了，偏偏这时候醒。但不请他，岂不是显得小气？”

    “山里的事务，也还是得多拜托原大人。一年没见了，不如邀请那位过来吧，正好有这‘醉生忘死’酒啊。”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山姥抿着酒盅里的酒，笑眯眯地说。

    “山姥所言甚是。这几日，土蜘蛛频繁出入山界，跑到人类的田野去，惹出不少乱子。人类的大名，对此也颇有微词。”

    御前坊大天狗在妖怪中颇受欢迎，不仅因其妖力强大，性格沉稳，还因其外表格外英俊勇武。背后一对庞大的漆黑羽翼更是锦上添花。虽然已经六百多岁，娶了妻妾，但是仅仅只是开口说话，仍使一众女妖侧目。

    于是传信的纸鹤飞去，直到宴席快要结束，所谓“紫原”才现身。

    此妖外形是身形瘦高，四肢修长，如鬼影一般的男人。他披散着一头乌云般的漆黑柔滑的及地长发，外披一件织金桐纹的紫绸长羽织，内着两层广袖黑色单衣，桐纹紫红袴腰系得松散，脚下木屐落地无声。

    他的面部被足有一尺长的紫纱紧密遮掩，仅仅勾勒出深邃妖美的轮廓，系带没入发间。没有衣物遮掩的修长双手和后颈透着尸体般的惨白。

    光是外形，便已让人感到阴郁鬼魅，死气沉沉。

    席间已为他留下位置。紫原坐下后并不开口，看起来对外界之事毫无兴致。席间面面相觑一阵后，也就恢复了热闹。

    在紫纱后喝下一小盅酒，他将脸侧向左上角的御前坊，“找我何事？”

    “几只土蜘蛛……”御前坊叹了口气，知道他对此不感兴趣，于是迂回了些，“这几日座下几名天狗从山中僧侣处取来了一些灵药，想必对殿下的旧疾大有裨益。紫原殿下，不妨去山中走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