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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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静谧的山林,只有偶尔掠过的冷风,带起还未出芽的树枝彼此触碰,发出轻微的响动。 林中行来往去的土路有些泥泞,几乎遍地都是浅浅的水洼,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倒映在水中的残月,被一脚踏破。 因逃窜而慌乱的呼吸声,几乎瞬息便被身后破空而来的嗡鸣追上,虽然堪堪躲过了那致命一击,但其身上还是被剑气所破,锋利的剑刃席卷着气流在他身上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皮rou翻出,血流如注。 他不由得痛哼一声,向着旁边滚去,沾了一身的泥污,血水混杂着泥水滴滴答答的落下,但此时根本顾不得止血,亦顾不得伤口沾满了杂物,只是拼了命地向前飞奔。 他已逃了一个时辰,身上的伤大大小小足有十多处,便是封住了xue道,也几乎是遍体淌血,而不断的失血也使得他体力越发不支,腿脚发软两眼昏花,全然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跑着。 他自认武功不差,还是暗自潜入,却不想连径路宗的大门都没摸到,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实不该妄自尊大的来此恶地。 其实,那什么所谓一枝春,是真是假还未可知,何苦为传说中的一把剑赔上自己的性命呢? 委实不值,委实不值。 可叹他知晓的太迟了。 而在后面悠哉悠哉追着他的那位高手,显然是存着戏耍的心思,不然也不会让他逃了这么许久。 忽地,脚下不知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摔了下去,趴在泥地里怎么都动不了身。 不多时,耳边传来了脚步声,来人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拖在了树下,然后很是嫌恶地甩甩手,发出啧声。 “大……大侠……”夜太黑,他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是调动起嘶哑的喉咙,颤抖着声音想要求饶。 “问什么说什么,听见了么?”那人身形有些单薄,声音很是柔软,与出手时的心狠手辣简直是天壤之别,语调很是慵懒,却像那柄给了他无数教训的长剑一般,透着教人胆寒的锋利。 他早已别无选择,只得乖乖应声。 “来径路宗做什么?” “外面都传,径路宗,找回了一枝春,所以,所以……”他不觉难以启齿,他竟然连守门的弟子都打不过,何谈盗剑呢? 那人冷哼一声,“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没有脑子么?一堆酒囊饭袋。” 他心想,只要别杀他,爱骂什么骂什么,酒囊饭袋听来都格外悦耳。 突然,林中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回去了。” 在他面前的人却不满地咂舌,“我还没玩够呢。” 然后林中没了回应,那人站了一会儿,才气哼哼地走了。 走了。 他靠着树干,看着那位高手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好像安全了。 不禁长舒一口气。 他这辈子都不要干这种蠢事了。 林中起了风,不多时,天上仅有的一弯残月便被浮云遮去了。 这夜,显得越发暗沉。 只有小屋里的蜡烛还亮着,烛光透过窗户,照亮了来此的小路。 来人将门一推,寒风灌入,好悬没把纱笼中的蜡烛吹灭了。房门大开,这人站了许久,直到屋里的身影看向了他,才气急败坏地开口,“师兄,我回来了。”这六个字在唇齿间被撕咬着,恨不得将其咬个粉碎,然后被唾在寒风里,随风而逝。 师兄恍若不曾注意到那声音中的咬牙切齿,点了点头。“嗯。” 无趣。 他暗自泄气,转身将门关好,把佩剑扔在了桌子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低头看见手上满是褐色的泥污,想也不想地拽起了一旁师兄干净的衣摆,把脏污统统抹了上去。 师兄却也不介意,只是拿了浸湿的手帕,将剑身上的血迹擦了个干净。“将衣服换了吧。”追了一个多时辰,布鞋和下摆都溅上了泥点子。 “不换。”他一扭脸,却又冷不丁地扭了回来,冲着师兄莞尔一笑,听着像是撒娇,“师兄帮我换吧。” 可惜师兄并不吃他这一套,“那你穿着吧。” 他撇撇嘴,托腮看着师兄慢条斯理地擦着长剑,喃喃自语着,“我不想守夜了。”要不是近些日子总有人偷上径路宗,打伤了不少守夜弟子,也轮不到他俩来。 但正经门派里,便是再紧急,也没见谁家会派内门弟子守夜的。 不过是…… “你去睡就好。”师兄好脾气地应和。 “没有师兄抱着我睡不着。”他一扬眉。 师兄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师兄我们下山吧。”以往还能欲盖弥彰的待着,可眼下桃花剑和一枝春的消息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他们在这山上,都快要没有容身之地了。 不然师叔也不会让他俩来守大门。 “你既想,去便是了。” “师兄说过不会丢下我的,我也不能丢下师兄。”他正色道。 “下山你想干什么?” “他们都说桃花剑没死,我想去看看。” 师兄沉默片刻,“随你吧。” 他立刻嬉皮笑脸起来,“那师兄我们下了山就别回来了。” 师兄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你偷师叔的钱了?” “啧。”他收了收笑脸,“这是师叔资助我们的。师叔还说,不回来也行的。” 反正这个径路宗早就一塌糊涂了。 师叔若不是为了他们这几个弟子,只怕早就离开了。 “不过先说好了,你要是不听话我才不给你花钱。”他得意洋洋地笑着。 突然就有底气了! 茶楼外春雨细细绵绵地下着,湖中升起了湿漉漉的白雾,悄然无声地弥散开来,岸边的行人或是打着伞,或是顶着细雨匆匆而过,瞧着都是有去处的。 不像他,只会在二楼听书喝茶嗑瓜子。 离开虞岭已半月有余了,他拖着师兄,一路上吵吵闹闹,主要是师兄看着他吵吵闹闹,来了谣言最盛的杭城。 正巧茶楼上开了新本的桃花剑,他们又没个想去的地方,便留下听了听。 想听听所谓世人眼里的桃花剑是个什么模样。 “上回书刚说到这桃花剑无情无义地残害了掌门夫人,你说这女子,若是眼睛不放亮些,性命都不知几时就丢了。夫人死后,你说他害怕么?其实也怕啊,他勾搭了掌门夫人,还害了他人性命,掌门岂能饶了他,他左思右想,若等着掌门来杀他,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嘶,可这掌门的功夫可是不低啊,打不过若白白送了命却也不妥,电光火石间,他便想起了那柄神兵利器,那可是掌门大婚时,桃花谷的赠礼,传说这名剑一枝春可是削铁如泥的宝贝,有此物傍身,便是掌门将来寻他麻烦,也得掂量掂量不是……” “名剑自不是像集市里摆摊卖菜,随意摆放,但桃花剑在门派中可是首位的师兄,那藏剑的宝楼自是不知来过多少次,这里面的机关消息更是烂熟于心……且看那名剑一枝春,便摆在了供桌之上,桃花剑借着那窗外的月光,蹑手蹑脚,越靠越近……” 说书先生在上面舌灿莲花唾沫横飞,他却忍不住笑了一下,所幸并无人注意,只有坐在身旁的师兄扫了他一眼,抬手将他茶杯填满了。 无语,“咱们啥时候有了藏剑的宝楼了?”他轻轻靠住师兄的臂膀,低声私语。 师兄没说话,只是抓了一把瓜子放进了他手里。 他便无声的笑,靠着师兄没再挪开,师兄也没理他。 “……这厢边掌门才瞧见了夫人冰冷的尸首,正是脸色煞白,震惊万分,便听得门外匆匆脚步声来,边来还边喊着,‘师父!那宝楼里的一枝春不见了!’” “啪!”说书先生拍下醒木,在座的客人这才回过神来,满堂喝彩。 他也附和地拍了两下,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今日听的,已然足够了。 “我们先去吃饭吧。” 师兄便听话的点头。“好。” 他们二人这两日道听途说了不少消息,有说桃花剑早就尸骨无存的,也有说桃花剑隐遁山林的,而那名剑一枝春,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就连关于其剑身的描述都千奇百怪,乱七八糟的。 他没见过一枝春,只是听师兄说起过,那是一柄并不出奇的宝剑,剑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传闻中的花纹,不过是在剑柄上雕刻了一朵桃花,不会发光,没有血腥味,更没有什么吸血的能力,沾了血迹也还是要擦的。 他也不记得桃花剑。 【小碗跟好师兄,师父很快就回来了。】 也不知是这些日子听了太多关于桃花剑的事,他在梦里,依稀回想起了什么,但他看不清那人的脸,想要伸手去抓,也只是抓了个空。 他愣坐了一会儿,伸手想要擦擦额上的汗,却被冰凉的手冻得瑟缩了一下,掀开床帐才发现炭火熄了。 怪不得这么冷。 但太冷就睡不着了。 想着,他拿起扔在床头的外衣,裹了裹,径直撬开了师兄的房门,钻进了师兄温暖的被窝。 师兄似乎早有预料,对于他的行为已见怪不怪,仍然安静的躺着。 他抱着师兄的胳膊,身体渐渐回暖,万籁寂静之中,似乎还能听到屋外雨滴敲打在窗棂上的动静。 “师兄,我梦到师父了。”他轻轻的念着,害怕被谁听到。 还好,现在身边的,是不必害怕的人。 “嗯。”师兄也那样轻声回应着。 “师父还会回来么?” 师兄叹气,声音在寂静的房中,显得那样沉重,“不会了。” 要回来就不必等这许多年。 师父必定早已死了。 “碗碗,分离是常事。”特别是在这动荡的江湖中,下一秒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他什么也没说,仿佛没听到。 只是更加用力地抓着师兄的臂膀,抓着他眼前的一切。 师兄是他的一切。 他们相依为命十数载,如果没有师兄,他早不知死在何处了。 他知道师兄需要他。 哪怕师兄从未开口,他也知道,他已然没有了家人,没有了师父,不能再没有师兄了。 遇到桃花谷的人,却是意外。 这些年来有些习惯了,路有不平事,他都能帮则帮。 这次也是,他瞧着有群登徒子围着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顿生不喜,三拳两脚便将登徒子赶走了。 一回头便看见那姑娘直愣愣地盯着他,盯得他毛骨悚然。“姑娘,你怎么了?”他以为姑娘是被吓懵了,便出言询问。 却不想那姑娘倏的低下头去,神情羞赧,露出了他曾见过很多次的眼神。 他顿感不妙,转身就走。 “诶?”姑娘抬头只瞧见一个无情的背影,愣了一下,连忙小跑几步,追了上去,“大侠。” 他猛然回头,“少侠。” 姑娘笑眼盈盈的应声,“嗯,少侠。” 他心想自己是发癔症了么,好端端的纠什么错,看着姑娘说话间就凑过来,立刻伸手制止,“少侠不接受以身相许。” 他这些年搭救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要是个个都以身相许,他还活不活了? 姑娘被噎了一下,眼睛一转,好奇,“那少侠接受什么?” “给钱。” 然后姑娘被这直白的铜臭味顶的半天没吭声。“少侠怎么这么财迷?”瞧着也不像是缺钱的。 他连连摇头,“此言差矣,行走江湖银子最重要,没钱不能吃饭不能住店,我又没有进项,都是为了生计考虑。”他侃侃而谈,根本不在乎姑娘脸上风云变幻,“姑娘看着给吧,觉得自己值多少钱,就给多少钱。” 姑娘眼底顿时怨念丛生,抬手拽了拽自己的包袱,“我现在一文钱也没有。” “那就请姑娘离我远一些。”他一打眼便扫到了姑娘手腕上的桃花,心里明了,说完便走开了。 结果那姑娘竟还没完没了,“那你不要我的钱了么?” “你不是没钱么?”他皱了皱眉。 “那,那你可以要别的啊,不然岂不是表示本姑娘不值钱?” 他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下,好吧,“要你做什么都行?” 姑娘拍拍胸脯,“没问题。” “那你叫我一声爹吧。” 姑娘卡壳了,“啊?” 他狡黠一笑,“快叫。” “凭什么啊!” “你不是说什么都行么?”他环起手臂,很是痛心疾首的开始说教,“所谓人无言而不信,人无信而不立,咱们江湖儿女说的话都是字字千金,要是连信誉都不讲了,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所到之处,都会遭人人喊打。再说了,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又何况只是说句话呢?这个救命之恩,是恩同再造的……” “好啦!”姑娘气得跺了跺脚,满不情愿的叫了一声爹。 他当即摆出欣慰的笑容,语调都沉稳了许多,“乖女儿,爹怎么能要你的钱呢。”然后不顾那姑娘在后面跳脚,径自开溜了。 怪事,桃花谷的弟子怎么来杭城了? 据说,自桃花剑一事后,桃花谷便封谷不出,就连与径路宗的来往都断绝了,在外面也仅能见到医谷的弟子。 但医谷的弟子是不会在手腕处纹桃花的。 而且,那样艳丽的颜色,当是剑宗的内门弟子。 可那姑娘又不像身怀武功的模样。 两声屈指叩击木板的响动,把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吃饭。”师兄就坐在他对面,说着还帮他的碗里夹了菜。 他望着桌子上的色香味俱全的菜盘子,恍然还能回想起在径路宗的生活,师兄学会了很多东西,包括给他做饭,但他仍觉得这世上最好吃的,还是当年师兄喂给他的那一个脏馒头。 【碗碗别怕,师兄带你回家。】 他伏在那瘦弱又单薄的后背上,跟着师兄回到了阔别许久的小木屋。 那是师父留给他们唯一的东西。 他们在径路宗受过不少罪,直到师叔回到宗门,将他二人记在了自己的名下,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特别是他和师兄在剑法上一路精进,宗门里便再也没人敢当着他们的面说三道四了。 “你喂我。”他将饭碗端到了师兄面前,凑过去等待投喂。 师兄看了他一眼,平静地将碗推了回来,“好好吃饭。” 师兄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似乎什么事都无法让其生气,永远气定神闲,永远温和持重。 【师兄你为什么都不会生气呢?】 【你好好的,师兄就不必生气。】 哪怕是说起桃花剑和一枝春,也不见师兄有别的表情。 就连师叔都说,师兄有点过于无欲无求了。 这样不好。 “客官里边儿请,打尖还是住店啊?”小二热情如火地迎了上去。 姑娘想了想,“吃面。” 小二正打算引着姑娘往里面的空座上走,姑娘却是眼前一亮,脚尖一转就向着窗边而去了,“少侠!” 这一声娇俏动听的【少侠】,把桌上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师兄抬头看去,却只瞧见那姑娘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身边的人影,有些了然。 而听到少侠二字的某人,心中暗道真是晦气,面上却是不曾显露分毫,神情变得有些怯然,似看非看地瞄了姑娘一眼,语气哀怨委屈,身子仿佛无骨一般软绵绵的就往师兄身上黏,慌乱地咬了咬下唇,“什,什么少侠?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怎么会啊,我们刚刚才见过的。”姑娘虽觉得有些怪,但还是坦然的应答着。 某人旋即扭脸低啜,带着哭腔诉着不满,“姑娘慎言,我分明没见过你,你这样平白冤了我,让我家郎君怎么想我啊?” 那一阵阵小意可怜的泣声,落在耳朵里,直激起了一大片的鸡皮疙瘩,姑娘震惊这位少侠竟还有如此面目,连忙道了歉便匆匆离去了。 邻桌的客人也都侧目观瞧,不忍直视。 “吃饭吧。”师兄却见怪不怪,把人从身上撕了下来。 “郎君喂我。”某人眼底含笑,嘴里却还是说着那些怪异的话。 师兄无语凝噎。 偷听的客人浑身发抖。 这样的人物真是轻易消受不起。 “好了。”但师兄只愿给他夹夹菜,冷漠到让人伤心。 某人玩的有些上头,仍哼哼唧唧的,“筠(jūn)箬……” “不吃揍你。”师兄平淡的叙述着接下来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他自然听得出来师兄没跟他开玩笑,便腼腆一笑,乖巧地端起碗来狼吞虎咽。 一只展翅而飞的白蛾,撞进了纱笼的灯罩,转瞬燃成了一缕微光。 他从逐渐熄灭的火焰中移开了目光,拨了一下已然干涸的茶杯,指尖触在杯沿,茶杯便随着指尖的移动在桌上不由自主地转了几圈,发出辘辘的声响。 停止了一室的安静。 “杭城为什么会突然谣传起桃花剑的故事?”只可能是有心人特意放出了谣言,但他们查过了那说书先生,不过是根据那些谣言才写了引客的新本子,并不是源头。 这些事传了小半年,源头早已无从查起。 “今日那姑娘,是桃花谷的。”师兄这样笃定,有些奇怪。 “你怎么确定的?” “她身上是桃花谷弟子特有的熏香,在谷中应当地位不低。”他曾见过的那名桃花谷的弟子,满身幽香,只是那人,早已逝去了。 酒碗眯了眯眼,“记号可以是假的,为什么熏香不是?” “那是别处长不出的香料。” “很香么?我都没闻到。”他玩味地凑过去,“师兄闻过多少遍才记住的?” “一遍。” 他才不信。 “不必与她走太近。” 哟,稀奇,师兄竟然会防备一个姑娘?总不会……“你吃醋啦?” “远离怪人会安全一些。” “那这世上的怪人也必然有我一个的,师兄要远离我么?” 师兄默然,少顷才肯应答,“你不必守着我的。”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师兄这是想去哪儿?”师兄却没说话,不知是不想让他知晓,还是自己也不知该去何处,“我们怎么说好歹师兄弟一场,总不至于连去处都不能说吧?” 话已至此,师兄才勉强动了动唇,“随处走走。” “什么叫随处走走?随处是去哪儿?哪里是我不能去的?” 他盯着师兄看了半晌,霍然笑了,“还是说师兄不要我了?” “碗碗。”师兄却波澜不惊。 可师兄越是淡定,他就越是害怕。 那心中的惶恐和不安岂止分毫,已然化作了滔天巨浪,恨不得将他溺死其中,他带着不可置信,和难以言喻的悲伤,什么所谓的冷静,什么狗屁修养,都化作了质问和责难,“你说过不会再丢下我了!你说过的,你发了誓的!” 他似乎又回到了六岁那年的噩梦,浑身都是伤口还有试药的痛苦,那些暗无天日的绝望,成为了他往后日日夜夜的梦魇。 他的半生都在为那一年的绝望而努力。 “碗碗,你该学着离开我了。”师兄抓住了他的手臂,想让他冷静下来,可他心中的苦闷,除了这样发泄出来,已别无去处。 “我不学!你真的以为只要你离开了,我就能学会照顾自己么?我不会穿衣,不会吃饭,不会赚钱,我什么都不会,你答应了师父要照顾好我的!” 是师兄丢了他。 却也是师兄找回了他。 一个尚且需要被人照顾的年纪,跋山涉水地救出了他,用那瘦弱的身躯为他撑起了一个家。 师兄的眼底终于染上了悲哀,却是他不愿看到的情绪。 他希望是喜悦的,是开怀的,是欣慰的,是温暖的,不是这样的。 他不禁又心疼起眼前的人,“师兄……” “分离,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师兄突然哽住,那些未尽之言,仿佛还是传入了他的耳中。 凉夜如水。 檐下铃声阵阵,在这漆黑一片的夜里,很是显眼。 亭中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在春风里挣扎着。 这样万物复苏的季节,却容不下一点黯淡的火光。 他手里拿着的,是摔门走时,忘记放下的茶杯,小小的,喝不了两口茶便空掉了。 他趴在桌子上,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杯身上画着一片细叶,像他一样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的。 他其实比谁都清楚,师兄一直都很疲累。 不论是因为师父,还是因为他。 那日师父的嘱托,像一道沉重的枷锁,紧紧地捆绑着师兄。 还将他这个累赘扔给了师兄。 扔给了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 他看了一眼自顾自坐在了他对面的姑娘,心中更加烦闷。 “少侠?” 他掐起嗓子,刚念了几句那姑娘便连连摆手,“哎呀好了好了,我不会以身相许的。”他本也没精神应付,便径直闭了嘴,安静地看着自己的茶杯。 “你和你的郎君吵嘴了?”姑娘捧着脸看他。 “我和郎君如胶似漆,恩爱如初。”他依旧嘴硬。 姑娘娇笑几声,“如胶似漆,那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他望着姑娘明媚的脸,没了耐性,“管的着么?” 姑娘却也不恼,“少侠身手那么好,师出何门啊?” 他哼声反问,“姑娘肩不能扛草手不能提棉,桃花谷是怎么把你放出来的?” 姑娘愣了一下,咯咯咯的笑起来,坦然承认了,“桃花谷徐箐(qìng)左,可以叫我小竹子,少侠贵姓啊?” “你可以叫我小兔子。”少侠守口如瓶。 “好吧。”徐姑娘倒也好说话,“夜很深了,你还不回去么?” “我若是回去了,徐姑娘岂不是跟踪不到我了?”几次三番的,若说只是巧合,未免巧过头了。 “自是要心照不宣嘛。” 少侠翻了个白眼。 徐姑娘停顿了一下,见兔少侠不愿理她,便浅浅的叹了口气,“其实,如果和心上人分开,会有不同的感受的。” 少侠冷哼,“你有喜欢的人?” “有啊。”徐姑娘眉眼弯弯,“可惜对方并不会对我抱有同样的感情,我能做的无非是完成他的心愿。如果他能平安幸福,我付出什么都无所谓的,我只想远远地看着他。” 酒碗并不认同这些说法,“如果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对方身边,你还只想远远地看么?” 少侠幽幽道,“往后的每一面,都是永别。” 徐姑娘眨了眨眼睛,蓦地眼眶红了,不知想到了什么。 这世间有太多的遗憾,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得偿所愿。 远天已明,亭中的油灯也终于油尽灯枯,只在灯芯上飘着袅袅的白烟,肆意飘散,消失不见。 徐姑娘摩挲着双手,冻得有些没有知觉了,怀中取暖的汤婆子也没了温度,膝盖僵直,略一动便会发出骇人的声响。 在此地坐了一夜的兔少侠也起了身,活动着身体,出了凉亭,脚步一顿,又回头看向了徐姑娘,“本少侠名叫酒碗。”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徐姑娘抱着冰凉的汤婆子,久久未动。“小碗……”她无意识地喃喃着,倏的笑了。 转而又敛去了本就不多的笑意,出神地望着少侠远去的背影。 低吟浅唱。 忘川渡口,小舟载愁。 楫划江流清波后,水悠悠。 奈何桥走,莫饮汤头。 明妆红烛合卺酒,谁白首。 落笔的最后一横,莫名的撇了一下,便写歪了。 他望着满页的字迹,恍惚间觉得熟悉。 却也不稀奇,他与碗碗的字都很像师父。 师父走前,只教会了他三字经和千家诗。 在师叔回来之前,他们只能靠着临摹师父的这半阙词来练字。 写的多了,也便像了。 “师兄。” 他抬眼看去,碗碗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门前不安地拽着衣袖,不敢上前来。那眼底的乌青,和苍白的面色,他心中有些明悟,“去睡吧。” “我不困。” “来。”他招了招手,碗碗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还带着满身的寒气。“冷不冷?”碗碗犹豫了一秒,还是老实地点头,他轻笑,“还在生气?” 碗碗侧了侧脸,“没有。” “睡一会儿吧。” 碗碗看了过来,眉目间有些哀伤,“睡醒了你还在么?” 他便无奈一笑,“在的。”他暂时还不会走的。 “你不能骗人。” “师兄何时骗过你?” 碗碗却盯着他的眼睛,不住地追问,“你不会有骗我的一天么?” 他哑然。 虽不是现在,但还是会有的。 碗碗并未执着那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答案,只是惯常伸出了自己被冻得发红的双手。 小时,他们总是睡在一起的,除开炎热的夏季,其他的季节,虞岭都是偏冷的。但年岁渐长了之后,他便不再同碗碗一起睡了。一开始是因为少年总往他身上爬,两个人都睡不好,后来则是因为提了分房后,少年亲了他的脸颊。 他错愕地捂着脸,才发觉事情的发展有些不对。 但少年总有办法爬进他的被窝,包括且不限于灭了自己屋里的炭火,或是冰天雪地的泼自己几瓢冷水。 再大一些以后,便会彻夜受冻,然后跑来惹他心疼。 偏是他哪一样都受不住。 最初可能是因为师父的嘱托,因为造成碗碗满身病痛的愧疚,因为一时差错酿成过的大祸,故而想要宠着惯着,直到这些事,都变成了习惯。 变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 但他并未觉得,碗碗就该是他的,碗碗或许只是在他身边太久了,没有见到过更广阔的天地,没有见到过真正喜欢的人,所以才会错把两人之间的依靠和相处当作了情窦初开。 碗碗被他再一次裹进了厚棉被,怨念深重的望着离自己八丈远的人,窝在里面生闷气。 “师父的事,我们或许可以找一个人。” 碗碗从被子里探出了头,“谁啊?” “陆熹微。” 径路宗掌门陆阑的女儿,陆熹微。 他虽听过这个名字,却从未见过。 因桃花剑一事,掌门夫人余一珞身死,这个年仅七岁的女儿,也被送回了陆家,此后十数年间,从未踏入过径路宗的大门。 此事也成为了江湖中传言桃花剑与掌门夫人通jian有染的证据之一。 他记得,陆氏本家就在杭城。 但,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会记得什么呢?“十多年了,她只怕没印象了。”即便记得,也不一定会愿意说与他们听。 “她记得不记得,都要问过才知道。”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其实一点都不在乎,但师兄不同,师兄受过师父的养育之恩,从始至终都未曾相信过外人的一字半句。 师兄坚持师父不会做那些事,也坚持师父早已过世了。 所以对桃花剑重出江湖一事,置若罔闻。 “师兄。”而他在意的,只有师兄。 “还冷么?”师兄坐在桌前,淡然地看他。 他抱了抱怀里的汤婆子,有些丧气,“心冷。” “那你多捂捂。”师兄不为所动。 来气。 “师兄你冷么?”他坐了起来,殷勤地问着,“我给你暖暖。” 师兄断然拒绝,“不必。” 他沮丧不已,见说不动心硬如铁的师兄,便只得翻身躺下了。 不多时,房间里便只剩下轻浅而均匀的呼吸声。 他稍坐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将被子掖好。 碗碗睡相不太好,睡熟了以后便总是四仰八叉的,小时也这样,又踢又踹还抢被子。 碗碗有很多不太好的习惯,他并不在意,只希望碗碗往后心仪的姑娘,也不会在意。 【我已见过那么多人,却从未改变心意。】 今年年节时,碗碗喝多了,强硬地抱着他闹腾。 他其实也清楚,事到如今碗碗对他已不是闹着玩,更不是一时兴起,但他总想,碗碗往后还会遇到更合心意的人吧。 不必是他。 也不该是他。 酒碗发现自己好像被盯上了。 他和师兄还没想好要怎么接近陆熹微,便先被另外的人缠上了。 “你说这话也太伤人心了,什么叫另外的人啊?”徐姑娘万分不满,“阿碗,我们可是有共度了一夜的情分在的。” 酒碗闻言顿时头皮发麻,什么就共度一夜,不要讲这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啊,特别是他师兄还在呢。 还有阿碗是什么鬼称呼? “徐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你如此行径,我郎君会介意的。”他只得一边躲开徐姑娘不安分的爪子,一边往师兄身边挪动。 但徐姑娘如今对他的怪声怪调已完全无感了,真是让人头疼。 更让人头疼的,还是师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筠箬。”他一侧脸便能看到师兄捧着茶杯,品的很是入神。 这壶高碎都加了两次水了,寡淡无味,有什么好喝的! “我们也只是普通的交际嘛,你郎君那么风度的一个人,肯定不会介意的。”徐姑娘显然很是擅长给人戴高帽,哪怕师兄根本无所谓,但帽子戴上就不好摘了。 不论是高帽子还是绿帽子。 高帽子便罢了,躲着点就是,但绿帽子一旦戴上…… 可他这所谓的郎君似乎也不介意,或者很是乐意他被旁人撬走。 即便自己头上绿帽子层层叠叠,可能还觉得是一种荣耀。 但韩筠箬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来劲。 趁着徐姑娘还没触碰到他的衣袖,他便倾身靠过去,叭的亲在了师兄的脸上。 徐姑娘当场石化。 师兄也愣了一下,被口中的茶水呛了个半死。 武艺高强,也不免会栽倒在水灌气腔之上。 幸好今日客人不多,他们又坐在角落,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只是听到咳嗽声后,才回头看了几眼。 徐姑娘不由得敬佩兔少侠的,大逆不道。 师兄则是,有被震惊到。 他虽晓得碗碗是个直性子,但的确没想到会被突然袭击,搞得他猝不及防。 是有点生气的,尤其是还当着外人的面。 “听说了么?陆家出事了。” “嘶,你是说,城北的那个?”不远处闲聊天的两个客人没缘由的提起了陆家,“那陆家高门大院,又有不少武功厉害的江湖人帮衬,能出什么事啊?” “说是,当家的死了。” 客人讶然,“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说是被捅了十几个血窟窿,死的可惨了,验过了伤,说是被那把名剑一枝春所杀的。” 客人倒吸一口凉气,“所以桃花剑真的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