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债

    青衿试因为天都剑峰和丹枫山庄的恩怨中断了几天，这段时间里各门各派的英雄豪杰都在丹枫山庄拍桌子吵架，姜岭雷坚白更是打炸了丹枫一座塔，虽然青衿试最终商议出来了结果，但之前人心惶惶，少侠们也需要休养生息。

    青衿试的少侠们又住回了客栈，只是暂时不开始比赛，众人趁着这几天好好休息。妙月上次来，除了和兰提有点绯闻，大家的眼神没钉她身上，这次过来，少了给她举牌加油的雨霖，多了无数道打量的目光。

    一来呢，她赢了公孙灵驹。

    这就叫人倒吸一口凉气了，妙月自己也吸了一口凉气。那是场假赛，她真能赢过公孙吗？还能再比一次吗？想到这，她就手痒。

    二来，她是欲女心经传人的消息已经沸沸扬扬。

    这起码不是个好消息，人人都议论这件事，妙月都被议论得心烦意乱。她本人也无所谓，但是他们议论商艳云的话太难听了。

    妙月越听越心慌。

    她和几个丹枫山庄的弟子坐在一处，天枢给她倒了杯红枣茶：“没事的。”

    明如珊看得更开：“丹枫山庄常遭人议论，被念叨两句，又不少块rou。”

    他们没人追问妙月是不是真是商艳云女儿，艳云仙子和丹枫山庄没什么过节，他们不在乎。

    明如珊将妙月不想吃的鸡腿饭里的鸡腿丢给另一个弟子：“在我们眼里，你是能战胜公孙灵驹的强者，对得起家主对你的栽培，我们就服你。所以你还能更强一些，强到应妙月这个名字比欲女心经传人的名号还广，大家就都服你了。”

    “呃，我不是说你就是欲女心经传人。”明如珊又来了这么一句。

    吃着鸡腿的弟子小块小块地撕鸡rou：“他们说的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是真是假，都不一定。外界还说我们山庄都会吃人，也是真的吗？都是小道消息，别计较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妙月不是因为被议论才难过得吃不下饭的。她知道，别人议论商艳云的都是真话。商艳云作恶多端，桩桩件件没法抵赖。许多大好青年，都葬送她手。以前在云露宫，妙月就听过很多她的事迹，罄竹难书，所以她才那么排斥欲女心经。

    商艳云奚落受害者妻子——这是桃源剑的弟子说的，他说：“我师兄师姐情比鸳鸯，师兄死去后，师姐还收到了她的信。她嘲笑师兄的锦囊里师姐画像容颜不堪，锦囊和画像也没还给师姐。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师姐现在做教习，过得还不错。只是大家还会暗地里传这件事，听了令人不平。”

    红林梅州的弟子则是说，她作弄过死去青年的母亲。她留了纸条在尸体边，说去红林梅州还可一救。可怜那老妇人，拖着装尸体的板车，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终于赶到，儿子早已全无心跳了。红林梅州弟子摇头：“似乎是十五年前的事？”

    几个门派弟子都道：“她好些年都不回中原了，杀了武林弟子，总还有人记得，杀了无名的农夫工匠，也没人为他们讨公道。她前些日子杀许阳飞，许阳飞色胆包天，yin名在外，死了也是梦断温柔乡，哪怕这样，也有人替他报仇。可死在艳云仙子手里的无辜者众多，这些人和他们的家属，又该向何处说理呢？”

    该向何处说理呢？

    妙月记得商艳云以前的很多不好，但也记得现在小云的贴心可爱，她把商艳云护在自己的羽翼下，越听他们议论，越想起从前的商艳云。这对妙月来说，割裂无比。云露宫人都知道商艳云的恶毒，所以不欢迎她回去。

    妙月愁得都吃不下去慕容师傅送来的饭。慕容师傅和商艳云没交情，云露宫轮流派人保护商艳云，全看在和妙月的情分上。慕容师傅疼惜妙月，却不待见商艳云，不喜欢在医馆待着和商艳云大眼瞪小眼，总往青衿试客栈的这条街跑，给她送饭送点心，他就觉得女娃还是脸圆一点有福相。

    妙月忧愁：“我娘真那么坏？”

    慕容师傅舀了勺紫菜汤给妙月：“千真万确，就那么坏。”

    妙月沮丧得不得了。慕容师傅是铁手铁心肠，毫无察觉道：“我和你阿婆也聊过，她一直不喜欢练欲女心经，后来金盆洗手，纵然容颜老去，也只有庆幸和拜托。但是你娘，她是真心喜欢干这个的。”

    妙月一时想不开，埋头扒饭。慕容师傅收走了她碗筷，道：“雨霖小丫头腿恢复得不错，一回家包治百病。回云露宫，就没这些烦心事了。”

    她抬头看了眼他，师傅又道：“我对商艳云印象不佳，还是因为她对你阿婆不好。生了你就丢给老人家带，你阿婆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离开了欲女心经，她只是个虚弱的老年人。商艳云自己一年半载也不回来看她一次。戴前辈对她那么好，她从来也不挂念她。戴前辈说儿女债一世难还清，还好我无儿无女，不懂得这些。”

    “所以师傅我的意思呢，回家，师傅给你做好吃的。商艳云回不回，鹤林搞去！”他的去字去得真心实意，妙月很感激。

    她认真地咬了咬下嘴唇：“父母债，也一世难还。”

    慕容师傅装好食盒，他笑嘻嘻道：“我老子娘都死得骨头化了，那我就不懂了！”

    妙月目送他离开，突然想起来：“下一个来的人是谁？步前辈已经回去了，您也要回去，云露宫还有前辈愿意出山吗？应该没几个人了吧。”

    慕容师傅摆摆手：“cao那心，靠天收。”

    妙月一时无语，靠着门和他挥手，对面客栈的青衣少年也和妙月挥挥手。妙月意识到他应该是误会了，尴尬一笑，抬头看清那少年的脸时，才认出这人是——张洄淮。

    他们住的不是一间客栈，中间隔着宽阔的大道，所以从来没见过面。妙月之前还发愁要怎么和张洄淮搭上关系，兰提虽然不强求，妙月却实在焦心商艳云的事。

    妙月张嘴就喊：“张洄淮！”

    张洄淮正欲离开，却回头：“嗯？”

    “你……你剑带松了。”张不开嘴。妙月想，总不能上来就问他认不认识什么长辈又和兰启有认识又和商艳云有点过节吧？

    “好，多谢应姑娘提醒。”张洄淮提了提剑，就离开了。

    妙月铩羽而归，迎面撞上一张她根本不想见到的脸。胡笳紫衫轻薄，耳坠摇曳，一面小扇子轻摇：“张洄淮是有一些姿色。”

    妙月疑惑，但是她不想和她说话。

    胡笳欺身压过来：“是不是表哥身体不好，难以满足欲女心经传人，所以要另寻他者啦？”

    妙月这回不再犹豫，冲着她的脸就是一拳，她的拳头被她轻巧绕过，妙月却狠狠踩了她的脚：“你也是小姑娘，说话总是像个老油子，熏人。”

    胡笳被踩了脚，坐到门口的板凳上，无辜道：“我只是关心你罢了，别不领情。”

    她展开手中的小折扇：“姨妈还不知道艳云仙子的藏身处。我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她。”

    妙月懒得理她，人来人往的大厅她说这些，摆明了说着玩的。

    她迈开腿就走，胡笳又鬼影一样缠上来：“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的吗？你不好奇我到底知不知道艳云仙子的藏身处吗？”

    妙月不耐烦：“你要谈条件你就谈，不谈就别故弄玄虚。”

    她用扇子掩住唇角：“不是时候啊，吓你一下，很有意思的。”

    妙月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随你吧。”

    胡笳很享受这种捉摸不定令人猜测的感觉，这天傍晚，妙月又见到她和一些别的门派的人说话，她说到兴头上，扇子还会拍到对面的青年肩膀上。

    看到她就烦心，眼不见心为静，妙月正打算关上门，天枢就过来找她一块去吃饭。妙月和丹枫山庄的人待在一起，还安全些，真是时移景异，从前她最害怕丹枫山庄的青年们了。

    明如珊递了个窝头给妙月：“想什么呢？”

    妙月又接过了天枢递来的蘑菇蘸酱，一边盘算着到底该如何安置商艳云，她可恨，但她又不能丢下她。一直把她放在医馆，云露宫前辈们轮流保护她，大家也有周转不动的一天。她没法寸步不离保护商艳云，她贸然退出青衿试的话，又没法再接触石胡笳，更没法再从九雷岛听消息了。妙月眉头不展，她想，还是得把商艳云带回丹枫山庄。

    漱泉应该很难有办法再进丹枫山庄了。丹枫压抑，却着实铁桶一般严防死守。

    妙月自嘲般低头笑了，之前兰携宣天妩的订婚仪式，那无可摆脱的命运氛围把她掐得喘不过气，她见了谢冰疑还觉得很亲切，那男人一直居心叵测地挑拨她离开兰家，不管不管的劲头让她卸下心防，后来识破谢冰疑真面目，她还惋惜了好一阵。

    光阴轮转，丹枫的枫树成为了忠实的守卫，而不是可恨的狱卒。这变化，就够妙月咂舌一阵了。

    妙月食不知味地吃下半块蘸着蘑菇酱的窝窝头，每到饭点，一楼大厅就闹哄哄的。其他人都在闲谈，妙月就觉得他们在谈论自己。谈什么呢？妙月不想听。

    天枢问道：“不舒服的话，先回去？”

    妙月笑了笑，她夸赞道：“蘑菇酱不错。”

    “是嘛……咦，五公子？”

    客栈一楼短暂地安静下来，妙月抬眼望去，兰招让她觉得很陌生……他扎着头巾，宝蓝头巾下是青白的脸色，他环顾四周，众人都望着他，兰招抬抬手：“诸位请便，例行检查罢了。丹枫深知诸位私仇不少，但有叶骏霓金葵溪前车之鉴，丹枫不得不多提醒两句。诸位无论有什么仇，都不要在青衿试期间报复，无论恨得多咬牙切齿，都不要私下里约了斗殴。明日辰时抽签，定二轮对手，三日后开赛。晚上敲更人会再通报一遍，不要睡过头。”

    兰招说完几句话，转身就走。妙月正思索着，天枢又戳了戳她：“你看……”

    妙月看过去，客栈正门摆着两盆花，花盆边站着一个人，贴着墙罚站似的，脸色苍白，可精神头很好。妙月惊讶道：“谢冰疑？”

    “他的青衿试资格又没取消，腿好了就来了。他父母嘴上说得狠，其实很疼他。父母当牛做马地在床前伺候他的伤腿。”明如珊吃完饭，喝了口茶，平淡道：“这小子脸皮厚，借了我钱还没还我。前些日子问他要，他说把五小姐送他的帕子给我抵债。我没要。”

    “疯了吧？”妙月感慨。

    “这样的人，总有一套歪理邪说的。他还说我可以拿五小姐的帕子去找五小姐要钱，找他要他没有。”明如珊搁下杯盏，“这么无耻，我自认倒霉。”

    妙月饭后苦等星生，她要找个可靠的人，把消息带出去，她信得过的人不多，思来想去还得是越星生。他能来巡视，把商艳云送回兰提那儿，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可今天不是星生的班，是兰招。

    她在楼梯口反复徘徊。

    妙月犹豫几次，也没张这个嘴。兰招的心思已经不像不久前那么澄澈透明了，他以前懵懂就是懵懂，疑惑就是疑惑，现在板着面孔，妙月都不敢认他。她也压根没见到李瓮彩，她换了个住处，不住妙月隔壁。阿彩的手中了毒，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

    她还是不死心，又出了客栈门转悠。还没开始正式的青衿试，管得不严，只是不能走得太远。妙月碰运气一样从街头走到街尾，还想找越星生，哪怕是遇到步琴漪也好啊。可是他们跟约好了似的，一个都不出现。

    妙月见到乞丐，想着给了一文钱了事，今天没希望了，还是回去。一只手阻拦她道：“你昨日称腹中饥肠辘辘，我给了你三天的饭钱，还给了你一份打铁铺的工作介绍信，你今天为何还在这里乞讨？”

    妙月寻声看去，背着剑的张洄淮正在呵斥乞丐。

    乞丐脸上挂不住，一骨碌爬起来就要走。张洄淮还是不依不饶，他跟着乞丐：“打铁铺还是要去的，你有手有脚，应该也要有尊严。”

    乞丐撒丫子狂奔，张洄淮才不追了。他回神对妙月拱手道：“应姑娘，又相见了。此地骗子甚多，专门欺负江湖少侠年轻心肠软。我昨日就知道他是骗子，但想给他一次机会。没想到他这么不争气。”

    妙月脑子里却想着别的事，她开口道：“张少侠，请问你有时间吗？我有一件事，希望你相助。”

    时间紧迫，她也没别的好办法，张洄淮正直善良，也许她这么问了，他就会帮忙呢？

    张洄淮扬起眉毛：“你我素无往来，我不会帮忙。来日若有交情，我会出手相助的。”

    妙月未解其意，真愣了：“是我唐突，对不起。”

    张洄淮又道：“江湖之中，攀交情很简单的。”

    他一拱手，也就告别了。妙月一边往回走，一边才醒悟，攀交情很简单……有交情就会出手相助……要张洄淮帮忙，似乎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