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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的下午自埃德蒙的指尖缓缓流过,他送走了阿娜西娅。她欢快地朝他挥手告别,“我还没见过兰尔加娜呢,真希望哪天能碰到她。”她满怀期冀地对自己的老师说,埃德蒙则哼了一声,不做评价。阿娜西娅的出身已经决定了她能拥有的一切,她绝对不会受到某位名流的邀请,前往他们的私人宅邸参加飘着芳香和音乐的晚宴。她当然会跳舞,但是去在酒吧举行的乡村舞会上跳,结束了一天的忙碌的年轻人富有活力却粗俗不堪。麻布制成的的衣衫上满是刚刚蹭到的石灰粉。埃德蒙把冰冷的双手插进同样冰冷的大衣口袋里,主动掐灭了自己的思绪。门外,光秃秃的栏杆指着灰白色的天空,如同临刑前还在试图自证清白的囚犯。《魔法时报》说,今日可能是入冬后的最后一个晴天,对此他持怀疑态度。天气预报比女巫街上的占卜师还不靠谱,为了防止自己的衣服被雨水彻底打湿,他会捎上一把黑色的伞。

    兰尔加娜又出门了,他本想去她的办公室消磨时间,却发现女仆正在清扫积了灰的壁炉和墙角。他咳了两声,悄悄地从楼道后离开。卡瑟琳为他拿来了四楼天台的钥匙,它就挂在客房的小钩上。埃德蒙想了想,还是把它取下来了。他没有认真地检视过宅邸内部的装潢,平日里也只在一二层活动。“我去透透气。”他对局促不安的卡瑟琳说。几天过去了,她仍未习惯他的存在,紧张得就像被猎人盯上的兔子。埃德蒙不得不用最温和的语气对她发号施令。对他来说,这是一件苦差事。在魔法师协会,他已经习惯了命令他人,也习惯了被他人命令。如果卡瑟琳是他的下属,他会用三个小时完全纠正她的坏毛病。

    庄园的顶楼和其他部分一样:小巧、精致、复古。佣人们似乎很少上来。几只珠颈斑鸠在躲雨的拐角处筑了巢。埃德蒙不愿去打扰它们,便移开目光,去看渐渐变得昏暗的地平线。林场那边传来了椋鸟的叫声,它浮在空气中,和低温缠绕在一起,久久不散。这里的视野很好,他甚至能望见远处的羊群——它们是点缀在丝绸上的珍珠。往南是一条飘着浮冰的小溪,女人们聚在草地的低洼处,一边搓洗衣物一边漫不经心地闲聊。每个人都有事可做,除了他。不知为何,埃德蒙开始想念兰尔加娜了。她也许带走了天气预报说的太阳。若她没有去布莱曼伯爵家参加茶会,她肯定会和他分享同一壶热茶。

    她就是这座房子的心脏和大脑,仆人依附着她,敬仰着她,听从她说的每一句话。他则是过路的行人,因为他既没依附于她,也不会承认她是自己的上司,因此,他在她的领地里显得格格不入。兰尔加娜一走,他就失去了与其他人的联系。说实话,他讨厌这种感觉。

    为了避免让自己再一次陷入过度思考中,埃德蒙关上了通往顶楼的门。钥匙在孔眼里转了半圈,生锈的锁芯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埃德蒙在心中记下了该做的事。他需要完成写了一半的日记。他需要给拉瑞换水。还有西特尔,他不得不给乌鸦魔法师寄一封新的信。是的,坎蒂丝(那只见鬼的鸟儿)不适合我,若有更加听话(大写)的乌鸦,请及时联系我,您真诚的朋友,埃德蒙·莫兰迪。

    拉瑞正懒洋洋地趴在鹅卵石上打盹,就连换水也没有惊扰它的美梦。埃德蒙取下羽毛笔,开始批判天气预报的无用。太阳根本没有现身过,它被厚实的乌云压住,像躲在幕后准备带妆彩排的演员。云层呈现出一种润泽的色彩,它轮廓分明,周围还有丝丝缕缕的雾气。年轻时,埃德蒙也用魔法做过许多蠢事。他刚去半月巷用自己的钱买下了新的扫帚,这让他有些飘飘然。所以,他飞到了天空上,俯视原本在俯视他的毛卷层云。科里加斯不允许学生擅自离开结界。他触犯了校规。学生会趾高气昂地指挥他滚进禁闭室里。可惜的是,埃德蒙并不是那种听话的好人,他暗暗记下了这笔账,第二年,他成功当选了会长,并把之前威胁他的人全部恭敬地请到了禁闭室中,没有晚餐,没有夜宵,直到清晨才放他们出来。有人骂他无情冷酷,有人说他徇私舞弊,但埃德蒙统统不在乎。在学校,成绩就是一切。他拥有了成绩,就拥有了一切,包括权力。能让他低下头行礼的人只有教授和校长。

    埃德蒙也和兰尔加娜分享过他的过去,他询问她,若她身处如此情形中,她会做出何种选择。兰尔加娜的左臂搭在深棕色的扶手上,她戴了三只细细的银镯子,它们随着她的动作滚上滚下。“是在埃昂里安买的,精灵的錾花技术非常优秀。不过,作为最年长的种族,精灵的脾气也是最大的。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与他们打交道。”

    “所以你会怎么做?”埃德蒙出声打断了她。

    兰尔加娜在思考时会咬住下嘴唇,她用指尖绕着鬓旁的鬈发,镯子落下来,卡在她的关节处。埃德蒙不愿与她对视,就把视线放到了手镯的花纹上,它们繁复精致,宛如地图上的迷宫,一群群试图夺取珍宝的冒险者从最上方闯入,又死在了中间的小道上。他们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她真诚地回答道,“也许会真的走进去,也许会和他们打一架——我没有上过大学,爱丽丝只给我请了家教。但我知道,学生会的成员是一群喜欢玩大人游戏的小孩。”是的,兰尔加娜换过好几个老师,她们或年轻或苍老,有几位需要带着眼镜来上课。兰尔加娜挺直脊背,一遍遍地学习刻在墙上的字母表。“达什伍德夫人希望我能像贵族小姐那样讲话,有她在,我都不敢用方言骂人。她和我年纪相仿,却看过那么多书,真是不可思议。”

    埃德蒙放下笔。他的日记里满是兰尔加娜的痕迹,她的日常生活被他一点一点地刻进了文字中。现在是午后四点,太阳终于拨开了碍眼的积云,一点金色的横线穿进他桌上的缝隙里,它们被笔架、墨水瓶和日记挡住了,费了好一番力气才跳到了埃德蒙的袖口上。冬日的阳光没多少温度,仅仅以色彩的形态存活着,像房间里的珐琅饰品,漂亮,昂贵,但起不到什么作用。他又回忆起了兰尔加娜的双手,她把手链都收到了盒子里,心血来潮时会让埃德蒙来试一试。冰冷的蓝宝石紧贴着他的手背,铰链连接时压到了皮肤,轻微的痛楚让他皱起眉。“不喜欢?那琥珀色的怎么样?”兰尔加娜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埃德蒙摇摇头。“它更适合你。”他取下手链,使它滑到兰尔加娜的手心里。她的手依旧温暖,掌纹清晰。当他们在滨湖大道上行走时,她会紧紧地握住埃德蒙的指尖,使它迅速地暖和起来。兰尔加娜仿佛一只小小的火炉,埃德蒙写道,她的笑容也是柔暖的,帕其蒙特的太阳一定从她身上沾了不少光。

    他听到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是卡瑟琳。她低下头,告诉他兰尔加娜回来了,她正在房间里换衣服。“兰说,她想立刻见到您。”卡瑟琳捂住嘴,完成传话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埃德蒙把后腰处的褶皱抚平,去见鲁费尔德庄园的主人。他们无法将所有的私人时间都献给彼此,就连见面也像某种无法预测的恩赐。

    兰尔加娜解下固定好的纱网,她的头发变得乱糟糟的,像一团被风吹动的野火。梳子就立在她的后脑勺上,她试了几次,每次都会倒吸一口气。几缕发丝躺在赭红色的地毯上。埃德蒙故意绕过它们,询问兰尔加娜为什么要找他。“卡瑟琳说,你还去了顶楼上消磨时间,”尽管她仍在徒劳地扯着纠结成块的发尾,但还是分了一个微笑给他,“我猜你应该是太无聊了。”

    她一回来,庄园里就会重新溢满活力,成为飘着笑声和音乐的花园。卡瑟琳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浅得只够装一小口清泉,这是兰尔加娜告诉埃德蒙的。她见到过微笑着的卡瑟琳,并把这件事分享给了他。那一刻,埃德蒙对她展现出来的才能——与生俱来的亲切——有些不满。她可以轻易地让人卸下防备,可以使谨慎小心的年轻姑娘放松下来,可以和陌生人愉快地聊天。这样一想,埃德蒙和卡瑟琳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在兰尔加娜迷住卡瑟琳之前,他是最先拜倒在她的魅力之下的。

    “晚餐时间要到了,我们得抓紧点,”兰尔加娜熟练地摘下耳坠,然后是手链。那条他试过的蓝宝石手链。她拉住埃德蒙的手臂,把他带出了点着蜡烛的卧室。走廊上,浅淡的光斑随处可见。它们是玻璃的情人。看来,天气预报说得没错,今日是入冬后的最后一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