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可有想过我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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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周围喧闹的环境顿时变得一片寂静,众人目光炯炯,视线无一而外投向世子,或诧异或探究。 殷郊完全不在意旁人奇异的眼光,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父亲死。 他看着神色复杂的殷寿,再次郑重说道:“请父王传主帅之位给我,我愿替父王赴死!” “滚开!” 殷寿目光凶狠,一脚将面前莽撞的儿子踢开,全然不顾他赤诚的眼神。 但一动怒,他的心脏处迅速传来尖锐的疼痛,如同鬼噬般夺命勾魂。殷寿戎马半生,受过的伤不计其数,早就练就了隐忍的性情。可唯独这回,“蛊毒”带来的痛楚来得凶猛,万分也躲不开、忍不了。 众目睽睽之下,传说中战无不胜的“战神”殷寿吐出一口鲜血,几乎站立不稳。 “父王!” “主帅!” 周围人想上前搀扶,却被殷寿抬手拦下。他强忍着疼痛,缓慢坐下,目光如鹰一般紧锁住蛊婆。 对方露出一个癫狂的笑容:“报应,这都是报应!大商攻无不克的元帅与军队将荡然无存!” “闭嘴!” 殷郊高声道:“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煽动军心!” 他心知,父王如今的声望与功绩,殷商无人能及,很大程度上,殷寿就是商军必胜的象征。如今,一个所谓的“蛊毒”却几乎要打碎这份象征?那怎么能行! 殷郊再次向殷寿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声音肃然,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来劝服父亲。 “父王英明神武,身为殷商主帅,身系重任。如今安南屯兵对岸,行事又蹊跷,军中大小事务仍需父王决断。蛊毒凶狠,每日痛入骨髓,大商气运更事关千万人性命,父王绝不能陷入生与死的险境。” “据这毒妇所言,蛊毒令人痛不欲生,若想缓解必须杀人性命,父亲身怀仁义,断不可能滥杀无辜,更不愿让大商子民受苦。自古以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孩儿甘替父亲受苦,更愿为大商气运、大商子民赴死!” 殷郊一番慷慨激昂的发言结束,台上台下无数双眼睛看着他,视线中所含的意味不言而喻,有的探究有的暗自盘算,但更多人眼中,已然带上几分崇敬。 而这些有理有据的话,听在殷寿耳中,却是口无遮拦肆无忌惮,他几乎快要掩藏不住眼中的怒火。 “你!” 殷郊以为父亲是担心自己,连忙又道:“这是我为人子应该做的,于情于理,都该由孩儿代父亲承受。” 殷寿倒吸一口凉气,继而深深呼吸几下,压下心中熊熊燃起的火焰。 “哼!” 因为痛楚,他的声音并不像以往那样浑厚,但依旧掷地有声: “若是所谓气运,我自然愿为天下人牺牲。单凭这毒妇所言,真假未知,来人,将她押下去严加审问。” 副将领命,两个士兵押着表情癫狂的蛊婆走下刑场,将她再次关进大牢。 殷寿起身,高大雄伟的身形如同一座难以跨越的高山,立在大军中央,如同定海神针,同时又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此事为真又如何?本帅带兵二十余载,只相信人定胜天!今日,我殷寿以性命起誓,势必率领十八万殷商勇士,收复失地,踏平安南!” 说完,殷寿咬破手指,用鲜血于白色殷商军旗上写下几个字,再命人焚火祭天。 下一刻,他鼓舞士气的举动换来回应。无数士兵受到振奋,跪下高呼: “主帅威武!殷商勇士,踏平安南!踏平安南!” 殷商勇士气势磅礴,这副壮观景象下,殷寿身旁跪着的殷郊露出一副崇敬的神情,眼神中装满了景仰,将父亲敬若神明。 而殷寿身后跪下的姬发,眼中除了崇拜以外,还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半个时辰后,处理完各项进攻事宜的殷寿回帐,殷郊紧跟其后。 门帘一闭,殷寿的鞭子就抽了过来。他刚从不久前的痛苦中恢复过来,此刻用了十足的力气。 “啊——”殷郊吃痛一声,情不自禁捂住左脸,他觉得委屈,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动手。 “父亲……” 帐中未点灯,晦暗无光,只有殷郊一双湿润的眼眸闪着水光。 殷寿越看他这副委屈的样子,心里就越生气,他骂道:“愚蠢!” “你真以为这是什么蛊毒不成?” “?” 殷寿眼中充满刺骨的寒意:“平日里我太过纵容你,竟然让你半点脑子也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又狠狠抽了两鞭子。殷郊猝不及防跌倒,撞翻了案桌。 若是眼神能杀死人,殷郊此刻已被殷寿千刀万剐。殷郊自小就横冲直撞,遇事不会权衡利弊,旁人说他纯善赤诚,可在殷寿看来,这就是愚蠢。 今日之情况,真是蛊毒又如何?真真假假本就只有一线之隔,只要他坚称不是,光凭蛊婆一番话又岂能轻易动摇军心。况且,想要缓解毒素与痛苦,每日不过只需要百人的心头血,又有何难?他为大商立下汗马功劳,理应得到救治。 岂料,半路却杀出个殷郊,声称愿为自己抵命、愿为大商赴死。殷寿越想,脸色越难看。 众目睽睽之下,他被亲生儿子架到高位,半分回旋的余地都没有。除了假意接受慷慨赴死外,他根本无路可退。 就在殷寿还想继续教训儿子的时候,悄悄守在门外的姬发再也按奈不住,快步进来请罪。 “主帅见谅,殷郊只是……” 话没说完,殷寿就让他们二人滚。 他将鞭子丢到一旁,抬腿踢向跪着的殷郊胸口。姬发瞳孔紧缩,身体迅速做出反应,下意识挡在殷郊身前。 砰的一声,殷寿重重的一脚踢在姬发小腹位置,青铜战甲发出沉闷的声音。 不论是在军营还是皇城司,对各位世家子弟而言,殷寿的体罚本就是家常便饭。可此时不知为何,原本健壮的姬发就像一张白纸似的,轻飘飘向后倒去,脸色一下泛白,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姬发,你怎么样?” 殷郊连忙扶起倒下的爱人,担忧不已,本就湿润的眼眶变得更红,好像下一秒就要流出眼泪。 “我没事。”姬发握住殷郊温暖的手,忍着疼痛,轻声回答。 “哼。” 殷寿冷笑一声,懒得再看二人情真意切,骂道:“滚出去,滚的越远越好!” 眼见姬发身体开始不自觉发颤,殷郊心里哪里还顾得上父亲,马上抱起姬发阔步走了出去。 姬发感觉着小腹处难以言喻的疼痛,心里始终惦记着二人的身份,强撑着力气说道:“你快放我下来,被人看到怎么办?” 出了主帅的营帐,来来往往的可都是各路叫得出名字的将军,并非无名小卒。 殷郊岂会不知,但他仍然固执摇头:“现下你身体要紧。” “不过是挨了一脚,没什么大碍,嘶——” 姬发还想强撑,但小腹处再次不合时宜传来疼痛。这回宛如翻江倒海的阵势,使得姬发下意识攥紧殷郊披风的一角,脑袋也更贴近他的胸膛。 见他这样,殷郊更是心疼,脚下生风,不到一刻钟就回到自己的营帐。 殷郊将他放在床上,迅速将战甲解开,脱了里衣取细细查看情况,肚脐下面的小腹轻微泛红,但好在没有淤青或紫红。 姬发闭着眼睛,额头还有尚未消失的汗水。殷郊心里又是一痛,高声命人找军医,但再次被姬发拦下。 “方才有铠甲护着,现在……已经没那么疼了,别大张旗鼓叫人知晓。” “可是你的身体……” 殷郊还想说什么,却被姬发打断:“没有可是。” 姬发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今日大庭广众之下,你说了那些话,结果转头就被主帅罚。要是被旁人知道了,背后指不定怎么编排。” “现在军中最需要的就是团结,万不能离心。” “……”殷郊心知姬发分析得有理,重重叹了口气,嗫嚅道:“父亲……他……” 他想说父亲脾性一向如此,他被打了这么多下,也不差这一脚。可……承受苦楚的人不该是姬发。 “发,你怎么这么傻,你不该挡在我面前。” 殷郊满脸心疼,怜惜地吻了吻姬发的肚子。 姬发不说话,只是轻轻摸了摸殷郊的左脸,上面有两处明显的伤痕。 方才的情景与冀州时并无不同,那时候殷郊受了伤,也下意识挡在他身前。这回,眼见殷郊受苦,姬发怎么能无动于衷? 换句话说,维护爱人的举动几乎出自本能,姬发无怨更无悔。 “好了好了,真的没事。” 见殷郊还是一脸担忧,姬发强撑着露出一个微笑,道:“要是不信,一会儿你帮我揉揉。” “好。” 殷郊也脱掉战甲,上了榻,从背后拥住姬发,将温热的手放到肚子上,轻轻为他安抚。 独属于殷郊的温暖袭来,一种熟悉又安心的感觉几乎萦绕全身。姬发感觉小腹处的疼痛慢慢褪去,眼皮重得睁不开,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过了大概两个时辰,姬发幽幽转醒。 殷郊此时已自行处理好鞭子落下的伤口,包括脸上两道鲜红的血痕也涂了药,双眼微肿着,看起来脆弱又委屈。 姬发一睁开雾蒙蒙的眼睛,就看见他这副可怜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 “殷郊……” 他低低唤了一声,听起来还有些虚弱。 “你醒了,肚子还疼不疼?” 姬发摇摇头,揭开被子,自行坐起来:“好多了。” “嗯。”殷郊点头,倒了杯热茶,见他乖乖喝完,又问道:“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姬发继续摇头,殷郊又说:“你身体特殊,肚子挨了一脚非同小可,不能掉以轻心。即使不要医师把脉,也得抹上几副药膏。” 见他这副照顾瓷娃娃的样子,姬发有些哭笑不得:“哪有那么娇贵,已经不疼了,真的。” 殷郊蹙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姬发握住双手。 “你别忙这些,先陪我说说话。” “好。”殷郊乖乖听话,重新坐回榻上,半圈住姬发的身子。 姬发靠在他怀里,沉思一会儿,才缓慢开口:“今日主帅罚你一事,你一定满腹疑惑。” “若是王妃在,她一定会指点你,今天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殷郊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我是真心替父王赴死,他岂会不知?” “……” 主帅当然知道,可……这话不该由同为殷商血脉的殷郊说出口。姬发无意揣测主帅的真实想法,但有些事情,不得不引以为戒。 姬发顿了顿,重新措辞:“你可想过,大庭广众之下,你这么一说,主帅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回旋余地? “姬发,你什么意思?” 殷郊诧异地伸出手,挑起姬发的下巴,与他对视,目光坦坦荡荡:“父亲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主帅愿意为天下人牺牲自己,当然是个大英雄!” 姬发同样直视他的眼睛,好像能一眼看透他的心灵,冷静的说:“但是,你也听到他的话。这根本不是什么蛊毒,其中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阴谋。你冒冒失失替父受罪,反而将主帅架到一个无法迂回的地步。” 无论朝廷还是民间,殷寿的威望无人可及。若他身死,对殷商来说,不仅仅是损失一名超级猛将那么简单,反而极有可能在政坛引发一场巨大的政治危机。 姬发字字诛心,殷郊喃喃几句,但始终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脑中倏地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若不是蛊毒,或者说……他们坚决反对有关蛊毒的说辞,那会如何?对父亲、对军队、对大商……是不是也会有所不同? 可是……那怎么能行?在这个世界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将真视作假,也总有暴露的时候。 何况,此事关乎父亲性命与大商的江山,于情于理,他都能坐视不理。 见他脸上神色变化纷呈,但蹙起的眉间始终未变,姬发就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真是一头倔驴。 姬发冷着脸,推开身后温暖的身体,往里面挪了挪,淡淡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方才清醒时的温情仿佛幻境,气氛急转直下,殷郊有些着急。 他连忙上前,从背后重新搂住姬发的腰,双臂如紧箍,不让他离开。一阵熟悉的温热气息吐在姬发耳边:“你这是做什么?” 姬发不说话。 殷郊急忙又道:“我一片赤诚,今日之言皆出自真心,你应该懂我。” “……” 姬发无言,过了半晌才低声说道:“我当然懂你。”也正因为懂你,才会不发火,不强求你改变。 殷郊出身高贵,从小到大,任何事都不用想,只需去做。尽管有姜王妃温柔的教导,但殷郊脾性中始终有传承自父亲“威严”的一面。 甚至,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发现,面对一些“原则性”事情,他脑中潜在的、与殷寿一样的偏执与固执就会显露出来。 殷郊这样的性情宛如嗜血利器,不伤人则伤己。姬发一直都知道,也劝说过许多次,可又有什么用? 姬发俊秀的脸上头一回出现愠怒的神色,同时眼底又隐约含有一丝委屈。 “不说政治。你做出这个决定时,可有想过远在朝歌的姜王妃?可有……”可有想过我半分? 说着,姬发情不自禁落下一滴眼泪,又迅速伸手抹去。 这滴泪水犹如guntang热油,灼痛了心脏。殷郊脑子嗡的一下,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嗫嚅:“发发,你别哭……我改,我一定改。” 姬发不信:“你总是嘴上说说,真要你改,你也只会搪塞我。” “……” 回顾过去,确实如此。殷郊无从反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姬发嘟起嘴巴,捧住他的脸,郑重说道:“我不求你改变什么,只希望你不要再这样冲动。” 直白赤诚与冲动莽撞只有一线之隔,姬发希望殷郊永远是前者,千万不要到撞南墙的地步才知道回头。 殷郊深吸一口气,郑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