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惟余只影系人间(剧情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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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峤又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客栈窗边的床塌上,谢湘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打着瞌睡。李青鱼和玉生烟不在屋子里。此时天光大亮,已是接近正午。窗外传来cao着各族语言的嘈杂人声,又偶尔夹杂些胡笳琵琶的乐声。 凉州自汉朝以来便是丝路重镇。北周一朝与突厥没有发生大的战事,这里更成了西域与中原交往的枢纽。据说此地汉人与胡人通商,一天竟要举行四次集市。[1] 这些天的种种经历恍如一梦。他飞越天堑,奔袭万里,最终却难以改变晏无师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那锥心刺骨的绝望感也曾使他心灰意冷;但此时躺在床上,耳边听着商人叫卖着突厥的葡萄酒,吐谷浑的宝马、中原的丝织品,他竟又对这人间烟火生出一丝留恋。 二十年前,师尊祁凤阁击败狐鹿估,逼他立下二十年不入中原的誓言;如今,晏无师与狐鹿估同归于尽,使突厥如去一臂。然而,隋帝杨坚固然是雄才大略的明主,但西域各部依然虎视眈眈,一个狐鹿估死了,西域武林还有许多如段文鸯般的人才层出不穷。 他要代替晏无师,守护这凉州城里熙熙攘攘的人声,守护这胡汉之间来之不易的和平,守护这天下苍生。 谢湘这时也醒了,走来摸了一下他的脉搏,问:“沈掌教,你清晨吐血时,脉象有些紊乱;此时我看好像还算平和。你感觉怎么样了?” 沈峤:“我不妨事了。李道兄和玉生烟呢?” 谢湘给他倒了一杯茶,说:“哦,李道长说他去凉州城里面四处打听一下消息,看有没有人见过那个黑衣人;玉兄说是去驿站给他师兄传信了。沈掌教,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让店家送点东西过来。” 沈峤想,李、谢二人恐怕也是大半夜追着段文鸯跑了很远。便说,“那多谢你了。他们二人想必也快回来了,麻烦你帮忙多叫些素斋来。” 于是谢湘去客栈小二点了些清粥小菜,又回房来陪着沈峤讲话。 沈峤:“还没有谢过谢兄高义。想来晏宗主之前曾言语上对你多有得罪,你却不计前嫌来帮我们。对了,我听玉生烟说,你们好像是亲戚?” 谢湘笑了一下说:“我与他虽然均出自陈郡谢家,但并非同一支,之前也没有相认过。只是看到那日晏宗主代表我们中原武林打败了狐鹿估,连我师尊也赞誉不已,对他有些钦佩罢了。”又摇了摇头说,“想不到一代宗师,死后竟然会被段文鸯这样的小人暗算,实在是…” 此时李青鱼和玉生烟也回来了。四个人便坐在一起用了午饭。 李青鱼就问沈峤:“沈道兄,我刚才在凉州城里打听了一下,今日好像没有这个打扮的黑衣人入城。我们要不要去吐谷浑、突厥等各个方向再找找?” 沈峤说:“李道兄,谢兄,二位高义在下感激不尽。只是此时我们对盗尸之人可能去往的方向毫无头绪,四处寻找也只是大海捞针罢了。贫道实在不好意思再耽误你们时间,不如等浣月宗多派些人手来这里,再去往各个国家慢慢寻找。” 李青鱼和谢湘点头,确实他们此时去找,与之后派浣月宗的人去找也没什么区别。 吃完了饭,二人便向沈峤告辞。 临走时,谢湘说:“沈道长,你放心,虽然…这个…晏宗主…不能入土为安,但是我会去谢家祖宅为他供上一个长生牌位,愿他可以魂归故里。 另外,我师兄展子虔十分喜欢道长,终日念叨着要为你画像,还请道长有时间一定要来临川学宫做客。就当散散心也好。” 李青鱼与沈峤交情更深,不必多说,只是点了点头便走了。 于是客栈里只剩下沈峤和玉生烟。 玉生烟给他讲自己给边沿梅传信等等安排。沈峤体虚又有些疲惫,听着听着便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屋子里摇曳着昏黄的光影,玉生烟呆呆坐在凳子上,正在把一张张纸钱丢在面前的一个火盆里。 是了。沈峤想起,晏无师死后那夜,他便昏过去三天,然后跟玉生烟从抚宁县追到此处又是三天,今夜不正好是头七? 玉生烟抬起头看他说,“沈道长,你说那个谢湘说的什么‘魂归故里’靠不靠谱啊?万一师尊的尸身被歹人拿去吊在河里或者封在墙里之类的,令他魂魄无法转世,他会不会化成厉鬼来找我们?” 折腾了这么一天,沈峤心情刚平复下来些。听了这话,登时胸口气血翻涌,几乎呕出一口血。他刚想说“你能不能不要说了”,玉生烟又喃喃自语道:“我听说,人死后殡而不葬,就会化为僵尸。你说那个黑衣人,会不会就是师尊尸变之后从棺材跳出来了啊?” 沈峤又恼火又好笑。他不由得忆起,之前自己武功恢复在江湖上颇有威名,这小子却还在试剑大会上大咧咧地管自己叫“师弟”;后来自己重任掌教,他一上玄都山来就反找自己伸手要红包;又想起他七岁拜入晏无师门下,没过多久那人便闭关十年;与言传身教的大弟子边沿梅相比,晏无师对这小弟子实在疏于教导,才导致他长成现在这副缺心眼的模样。 也罢,既然自己答应了晏无师的托孤,也只好把一口血活活咽了回去。 他看向玉生烟的眼神里便少了几分责备,多出几分怜爱。 沈峤强颜笑道:“你是不是平日喜欢看那些志怪本子?放心,你师尊他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不会来找我们的。你也累了好几天,早些歇下吧。”说罢又闭眼假寐。 火盆里的亮光渐渐隐没,纸灰打着转飘在空中,玉生烟叹口气起身离开。 倘若他此时转身,便可看到窗前的明月映照下,床上那人的眼角有一滴清泪滑落。 二人又在凉州城住了几日,等到边沿梅派了些浣月宗弟子过来,玉生烟如此这般给他们吩咐了一遍,这些人便散入各地,打探先宗主的消息。浣月宗门人还为沈峤捎来一封顾横波的书信,告知他下月五日便是玄都观落成大典,届时长安名门与江湖各派将会派人观礼,连隋帝也将亲临。嘱咐沈峤届时一定也赶回去参加。 待到玉生烟安排好了寻人事项,二人便从凉州城动身,赶在清明这日回到了长安。 去年六月,沈峤曾易容入宫为杨坚救出二子一女,扫除了他篡周的后顾之忧。故而登基之后,隋帝将他敕封为真人,又赐地拨款,开宫立观,以示礼重。沈峤两个月前离开长安时,玄都观已经接近竣工,此时见到这完成的宫观,不由得感叹袁瑛尽心尽力、顾横波办事妥帖。只见观前的华表上雕有祥云八卦,气象万千;山门后乃是灵宫殿,玉皇殿,三清殿,四御殿;各殿均设有三层斗拱,辅之以鸱吻、脊饰,既古朴庄重,又平添几分秀逸典雅。[2] 这一日不仅圣人亲至,连独孤皇后和晋王杨广也来了。玄都山有沈峤的二位师弟师妹,浣月宗则有边沿梅和玉生烟二人;随着长安局势安定下来,苏樵举家迁回,官复原职,他今日也随帝后来此观礼;而纯阳观、合欢宗等江湖门派虽无人到场,却是给沈峤送了不少礼物。 众人齐聚三清殿,听通微元妙真人[3]做了致辞后,袁瑛便走上道场来,为来宾吟诵经典。 想不到袁瑛与人说话时虽略带结巴,诵经时却能倒背如流,连着念了些《太上灵宝天尊说禳灾度厄真经》《太上元始天尊说金光明经》《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等应景的经典,把众人听得是昏昏欲睡。 “生离死别,爱恨情仇。 挣之不脱,恼之更恼。 漂流爱河,流吹欲海。 入众妙门,自然解悟。”[4] 沈峤自小在天下第一道门耳濡目染,对这些常诵经典自不陌生;但他兴趣在武功心法之上,读经典也只是照本宣科,对于教义反倒是没有整日躲在房里念书的袁瑛那般精进。 他下山之后,宛转世间,三载浮沉,重新听到这些先人留下的字字箴言,竟有些魂不守舍起来。 沈峤这些日子奔波伤神,本就消瘦;此时为情所困,眉间更是笼上一层千年的冰霜,看得一旁的杨坚也是心中暗暗纳罕。这些天他听说了晏无师的事情,自然也为那人的英年早逝可惜了一阵;然而仅仅两月没见,沈峤竟憔悴至此,杨坚心里一边想着“莫非这二人关系果如传闻那般非同寻常”,一边又思忖该如何安慰他一番。 等到袁瑛念完长篇大论之后,众人从三清殿移步到斋堂。杨坚自然坐在主位,让沈峤、玄都观、浣月宗占据左边席位[5],独孤伽罗和杨广、朝臣等人居右。 杨坚与独孤伽罗乃是少年夫妻,二人一路相伴,走过无数艰难时刻,终于一同君临天下,宫中尊为“二圣”。帝后感情甚笃,每次隋帝上朝,皇后必与之同辇而行;待到杨坚下朝,她又早已等候在外,二人相顾欣然,一起回宫;同起同居,形影不离。杨坚更是立下“永无异生子”的誓言。[6] 此刻沈峤看着这二人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的模样,不禁又触景生情、悲从中来。 冷不防有人扑在他怀里说,“沈真人,我听说,那日我用来刺死陈恭的那把剑,是一把大大有名的神器。” 原来是阿摐。他此时只有十三岁,刚封了晋王;自从数月前被沈峤接连二次从宇文赟和陈恭手里救走,他便对这武功高强、容貌过人的道长十分有好感。虽然沈峤婉拒了收他为徒的请求,但是对于小孩子他从来是没有抵抗之力的。于是便拉他坐在怀里,跟他讲起晋楚争霸、秦皇项羽的典故来。当然他并不知道这孩子是杨坚怂恿过来陪他说话解闷的。 “那如此说来,这是一把王道之剑,得之可得天下!沈真人,我当日偶然拿起此剑斩杀歹人,岂不是说明我也有些王霸之气?” 此时的太子是帝后的长子,阿摐的哥哥;沈峤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杨坚立刻呵斥道:“阿摐,不要胡说。王道在于人心,不在外物。照你这说法,宇文赟、陈恭也曾手握此剑,他们怎未君临天下?” 阿摐撇撇嘴,但心里还是很在意,不断跟沈峤打听着,想要再看看这柄宝剑。 这太阿剑乃是晏无师母亲遗物,当日阿摐持剑杀了陈恭之后,杨坚便物归原主。现在自然落在边沿梅这个浣月宗下一任宗主手里,他是个人精,看出晋王心思有意拉拢,便笑道:“晋王殿下既然喜欢此剑,不如等宴会结束,咱们一起去武国公府上取了给你,你看如何?” 阿摐自然是眉开眼笑。于是吃完饭,边、玉二人便带着他和几个皇宫随从去武国公府。阿摐喜欢沈峤,硬要拉着他一起。沈峤本不欲重回故地睹物思人。可却他不过,也只好一同前往。 沈峤走在路上神思恍惚。边、玉二人也是各怀心事,唯有孩童无忧无虑,在旁边喋喋不休。 一行人走到武国公府门前,竟然无人前来应门。大门紧闭,三人作为习武之人,都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威胁。沈峤便把阿摐抱在怀里,边沿梅开门进去,只见婢女仆从倒了一地,但是屋子里陈设尚完好,窃贼已经不知去向。 只有边沿梅挂在墙上的太阿剑不见了。 阿摐好不容易开口找沈峤要件东西,结果竟然是要什么就没什么,他眉峰倒竖,“何人敢在长安城里撒野?” 边沿梅忙陪笑道:“晋王殿下,今日之事实在出人意料,还望殿下海涵。若能将贼人缉拿归案,定将太阿剑送去府上;如若不能,改日我寻另一把名剑赔给你,可好?”便让随从先把愤愤不平的阿摐送回皇宫了。 边沿梅在宅中清点物品。沈峤与玉生烟往院中查看了一番,又给婢女仆从们一番推宫解xue,便发现这些人被点xue的手法和当日在塞外点倒突厥武士的极为相似。二人对视了一眼,都是满脸困惑。而据醒来的茹茹说,连行凶者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就失去了知觉。 边沿梅从屋子里出来,告知除太阿剑外并无紧要东西遗失;几人便坐下来细细思索。 边沿梅道:“沈道长,我当日听小玉传信说,凉州城外有一黑衣人一出手便点倒数十人,带走了师尊的身体;如今他又在浣月宗府上故技重施。依沈道长看,此人的武功是什么路数?” 沈峤道:“他来去行踪无迹可寻;当日凉州城外的突厥武士与浣月宗门人功夫都不算低微,若是换了我也没有把握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离去,可见轻功要高于我;加之点xue功夫十分刁钻,是我没有见过的路数,也许不是中原武功罢。” 边沿梅道:“照理说,他身负绝世轻功,来去宛若鬼魅,本可以将人尽数杀了;可他对突厥人和浣月宗都留有余地,似乎不是个滥杀无辜之辈。” 沈峤点头,“当日听段文鸯手下人说,此人看身形是位女子。请问浣月宗的仇家里是否有符合这些特征的女子呢?” 边沿梅:“要说我师尊的仇家里,最恨他的当属合欢宗和法镜宗。但魔宗人出手毒辣,断不可能留人性命;六合帮的云拂衣曾被我设计赶下帮主之位,但她的轻功稀松平常;另外江湖上武功高强的女侠就只有沈道长的师妹和碧霞宗赵宗主了,她们和我师尊并无梁子。” 沈峤道:“你分析得有理。思来想去,江湖各门派中,还是数合欢宗女子数量最巨;近日新宗主继任以来力主改换风气,若她们做了此事后,对无辜者手下留情也不是毫无可能。正好我与新任宗主有几分交情,不如我稍后去合欢宗询问一下吧。” 玉生烟一直到此时都一言不发低头沉思,边沿梅便问:“小玉,你对此事有什么想法吗?” 玉生烟:“我还是觉得这个贼子做的事情处处透着诡异。师尊已然驾鹤西去,遗体又能有何用?如今又盗走了太阿剑。这两件东西的组合对她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又道:“听闻当年项羽攻入咸阳之后,将秦始皇随葬的太阿剑起出,又把秦宫宝藏的地图绘在一卷羊皮上,封入此剑内。我还看书上说,历来开启古墓不仅需要找对钥匙,还需用墓主人后代的鲜血为引。难道此人是要用太阿剑和师尊的血rou去开启这始皇宝藏吗?”[7] 边沿梅一脸无奈:“小玉,我早就想说了,府上你买的志怪小说都要堆不下了。我说,那些东西就真的那么好看吗?” [8] 二人陷入了“志怪小说是有多好看”的争论。沈峤却被玉生烟的话所启发,恍然大悟!这女子对晏无师的事情无比了解,先盗尸身,再取佩剑,除了武林上的仇家,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拉住就要去屋子里把志怪小说搬出来全部销毁的边沿梅说:“你可知道晏无师年轻时交往的女子中,是否有这般功夫高强的人物?” 这一句话说出来,边沿梅和玉生烟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边沿梅:“这个…沈道长,此话怎讲啊?” 沈峤冷冷地说:“晏无师负心薄情,天怒人怨。若是他负了哪位女侠,活着打不过他,死了找来碎尸万段也是大有可能的。” 边沿梅只好陪笑说:“沈道长,这个…哎,师尊现在的模样你也瞧见了,那可想而知他年轻时更是如何风仪过人、惊才绝艳,是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自荐枕席、投怀送抱;而且师尊醉心武学不喜寻欢作乐,若是恰好也看上了便带回来住上一阵。可我印象中,师尊宠过的美人,都是半个月不到就腻了…” 边沿梅心说师尊你可在天上看好了,我已经在沈道长面前极力给你保持完好形象了,至于你干的那些“睡完就给人喂避子汤”、“拿武功威胁恐吓”的黑历史我可一个字都没说。 “…大家你情我愿好聚好散,没结过什么梁子。即便有极少数不肯离开的,咱们多给些珠宝银钱也就打发走了。我那天还和他说呢…” 他似乎突然想到了尴尬的事情,便生生止住了。沈峤正听得认真:“你那天说了什么?” 边沿梅:“啊,在下失言了。没有什么的。” 沈峤听了大半天晏无师的风流账,想到自己初夜被那人予取予求、色授魂与,对方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不禁心中有些恼火,微冷着一张脸;这时候看见边沿梅吞吞吐吐的样子,稍微缓了缓脸色道:“但说无妨。” 边沿梅抓了抓脑袋:“这个,这个…道长请恕罪。就是去年您来这里住的时候,师尊对沈道长十分上心,那日还吩咐我把府上的蜜水全部换成梅饮;我便和师尊说,沈道长是一代宗师般的人物,且不说您现在对师尊没那个意思,就算是之后在一起了,那个…那个,万一…有朝一日师尊如同之前那般厌倦了,沈道长这个性子怕是不肯轻易罢休…” 沈峤冷笑:“他怎么说?” 边沿梅叹了口气:“师尊说,他说…他说他在您身上求的不是春风一度,而是…而是…” 他大气也不敢出,只能偷偷抬头去瞥沈峤的脸色。 只见那神仙般的道长此时却怔住了,两行清泪从眼眶中间直直淌下。 二人连忙知趣地消失。 隋朝的武国公府,也即北周朝的少师府,乃是沈峤除玄都山之外住过最久的地方。他受伤中毒那段时间成日被晏无师在这府里抱进抱出;去年宫变时又在此地客居半载。只要瞧见园中一草一木,便能勾起许多回忆。 因此尽管府中上至边沿梅玉生烟、下至婢女茹茹都对他十分熟识敬重,他却实在不想在此地久多住,稍微逗留了几日便说要回玄都山。沈峤是重诺之人,想起晏无师托孤之言,临走前便告知二人,若浣月宗遇到任何难处,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尽可以去玄都观托人带话给自己;又嘱咐二人好好练《凤麟元典》,毕竟对武林中人来说功夫才是安身立命之本,切莫落下。 边、玉二人本就与沈峤多年相识,虽是魔门中人,却对他武功人品都十分敬佩;刚排上天下第一就驾鹤西去的师尊虽然不在了,却还有沈峤这个天下前三的师母遮风挡雨,因此对于沈峤的教诲,二人自然是唯唯诺诺,千恩万谢。 边沿梅又说,自己已派人去追查师尊尸首下落,定会与沈道长保持联系;反正肇事者行事风格并非大jian大恶之辈,料想不会做出丧心病狂之事;让沈峤也不要过于担忧,该趁着春色宜人多多散心。 此时长安四月,暖风如熏,满城飞絮,本是春日胜景。沈峤听了边沿梅的大力推荐,决定离开之前一登乐游原观景。 乐游原是长安城的最高点,因西汉宣帝偕皇后出游至此,迷恋于绚丽光景,以至乐不思归,便起乐游苑。此地地势高耸,四望宽敞:东望浐河,碧水滔滔;北瞰长安,如在指掌。[9] 沈峤极目远望:清明正是杏花的花期,九重细雨将城中杨柳染上一层薄烟,街道上人头攒动,接袂成帷;宝马雕车,络绎不绝;绿树白云掩映杏花红粉,这花团锦簇、万象更新之景,令他胸中块垒一扫而空: 自己身负五卷《朱阳策》功力,武功或可一争天下第一;玄都观建成,重执天下道门之牛耳;白茸接任合欢宗后风气为之一改,不再欺男霸女;边沿梅能将浣月宗和朝中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玉生烟决心少看闲书多练功;玄都山在各大门派乃至朝廷都有了自己的人脉;最重要的是,由晏无师和自己扶上帝位的杨坚,是一位经天纬地的贤明君主,他执政之后,制《开皇律》,设三省六部,推行州县制、科举制、均田制,促进胡汉融合,使得民生富庶,天下安定。 明明一切看上去十分完满。为什么自己心里空荡荡的? 他的确想要在武学上登峰造极,想要守护从小长大的玄都山,想要看到四方太平,黎民安居。 可是等到自己的这些愿望都实现了,又觉得若是有个人站在身侧,同他一起欣赏这无边盛世该多好。 沈峤不由得自嘲,修道多年,看来是还没能洞破贪欲。 似乎是印证着他的想法,沈峤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身边已经多了一人。 “沈郎,你第一次主动传信给我,奴家好生欢喜。” 此人便是白茸。原来沈峤当日推算了合欢宗的作案嫌疑最大,便修书一封给白茸,约她在邺城见面,说有事相商。想不到她此时正好在长安附近逗留,也不知如何知晓了沈峤的所在,找到了这里。 沈峤开门见山:“晏宗主的事情,是你做的吗?” 白茸摇头:“不是合欢宗做的。” 沈峤同她君子相交,她既如此说了,便深信不疑。 他点了点头,“多谢白宗主亲至解惑。再次恭贺你得偿所愿,接任合欢宗宗主。”说着拱了拱手。 白茸却望着他说:“沈郎,你清减了。” 她刚才站在这里看了许久,只觉得沈峤的双瞳里盛满了悲伤。 白茸不禁怒从心起:“他到底好在哪里?值得你这样为他自苦。” 沈峤没有说话。 白茸又道:“晏无师行事乖僻,性格无常;别看他此时对你尚可,难保今后不会再次做出将你送给我师尊这等事。” 沈峤苦笑道:“你说的很对。” 倘若真在一起了,以二人性情迥异,说不准哪天就要闹翻。 可现在他不在了,沈峤却总能想起他的种种好处来: 政治上,二人均怀抱四海归一的志向;兴趣上,二人能一同钻研武功,乐以忘忧;生活上,那人对他知冷知热,关怀备至;就连在床上,也能时刻以他的感受为先。 每每回想起那一夜的疯狂,沈峤只觉得全身一片酥软,密密麻麻的刺痛从心口开始蔓延。 白茸看到他凄楚的神情,又道:“我承认,晏无师是有一代宗师风范,芝兰玉树,令人心折。他是世间少见的男儿,难道我就很差么?我会待你比他更好!沈郎,你也考虑一下我啊!” 沈峤自打入世之后,对人情世故逐渐开窍,他不是无知少男,心知凭借过人长相,可以轻易获得别人的好感;再者自己温柔心软,只要稍微假以辞色,大概会有很多人对他芳心暗许,自荐枕席吧。 沈峤笑道:“白宗主,多谢你的厚爱,你确实很好,可是我已经…我…我……” 他的眼泪突然不受控制的涌出。 “本座现在的弱点,是你啊。” “你若不信,自己挖出来看看,从今往后,这都是你的。” “师尊他要的不是春风一度,而是一生一世。” “阿峤,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快活。” 这世上也许有很多愿意爱他的人。 可再没人能给他这份刻骨铭心的感觉了。 “贫道失态。还请白宗主莫要再在沈某身上浪费时间了。”沈峤转身下山,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