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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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矩自然留心到这对小儿女住处相隔迢远,但小辈之间的事,他不便多言。 何况眼下他有更紧要的事要问长子。 “你仕宦上京,如今可是有了什么变故?” 他问的是裴时行所求的家主书令。 以长公主之尊位,其实不必裴氏出手相护;倘若当真有此必要,那也是皇家内部的情葛,他一介臣子难以获知。 裴矩真正想探知的是,长子为何于近前诸事上如此急躁。 父子二人目光相接,裴矩眉头蹙紧。 被父亲毫不委婉地一语刺中,裴时行也只淡淡一笑,反问道:“父亲约莫也听到些风声了罢。” 徐汝贤近来频频入诏,刑部与御史台也开始有所动作。 朝廷明面无波,但暗底下的声流已渐渐清晰。 裴矩目色倏然严肃:“是你主导?” 他于片刻沉默间想通了关节,复问:“有几成把握?” “若成,功不在当世;若败,身毁名裂,挫骨扬灰。” 窗棂紧合,酷暑燥气被阻隔在外;书房之中,年轻男人的声线愈发清冽。 裴矩有些震怒,目色复杂地凝视长子。 这个儿子已然长成,比父辈年轻,亦远比父辈出色。 却也更加地壮志踌躇,有青霜利剑之胆,冰纯刚正之魄。 他满心怒气如潮褪去,忽地释然。 “如今英主兴道,时逢盛世,尔等年轻人有图谋励新之壮志,于国民社稷皆为福祉。” 裴矩顿了顿,神色渐渐凝肃:“只一点,你背后尚有家族,日后还有妻儿,无论走到哪一步,你都需要将之纳入筹虑。” 裴时行不答,墨眉之下一双眼神思锐利,紧凝向父亲。 裴矩终于松口给出答复:“殿下同我儿缔姻为婚,便是我裴氏儿媳,你求的庇护,我会安排好。” “老夫乃是尔父,于私情、于我裴矩个人之意志,我会支持我的儿子;但若有一日,功业颓唐,你被推出来成了天下罪人——” 身肩一姓荣辱重任的家主以锐利视线审视过长子的每一寸表情:“那我只会以裴氏家主的身份,尽力为家族谋划。” “必要时,即便是你,我亦会舍弃。” 父子话尽于此,裴时行以士人之礼向裴矩从容长揖。 河东裴氏作为大周士族领袖,支脉繁盛,门中世代嗣裔将“德业相继”四字刻入血脉。 裴时行自幼受族中教养,言传身行,自然懂得家族荣耀意味着什么。 他唇角笑意安然,眼底澹然豁达,并不觉父亲的话残忍。 裴无咎一路随宋定自廊桥看山赏水,途径假山叠石,又见满园瑶草仙葩。 他心性疏阔,为人爽朗风趣,连珠妙语频出,叫一众侍人多番忍俊不禁。 裴无咎亦有震撼之感。 饶是他出身朱门,自幼钟鼓馔玉,方才也被园中景数次惊艳,不由感慨这位殿下的侈靡。 看来方才还是不应调笑兄长的。 毕竟冷宫里的娘娘也是正经娘娘。 更何况以兄长之心性,既愿意娶便是认定此人了。 裴无咎猜他断不可能甘心幽居冷宫。 少年郎垂眸一笑。 恰听得假山后传来女子话音。 他侧耳一听,原是母亲正同元承晚叙他兄长幼时:“驸马自小便是个冷性子,他幼时生的玉雪朗秀,族学里的姨表姊妹见他可爱,想同他顽,他从来不愿。拒过一遭,往后再叫,便理也不理。” “嗳——说来不怕殿下笑话,臣妇还曾忧心这孩子过分孤僻,恐他日后鲁钝不合群呢。” 噢,原来是柳婆卖儿,正自卖自夸呢。 裴无咎心下了然。 瞟了宋定一眼,绕出假山,见二女正于几竿青绿翠竹掩映后的水榭落座,遂上前见礼。 他仪态礼节极好,纵兄弟二人血脉同胞,模样相似,可他比兄长整整小了八岁,如今正是眉清目秀的鲜嫩少年时。 真真正正不作假的鲜嫩少年。 又兼他今日着了一身宝相花海青锦袍,清骨飒飒立在阳光下,真是说不出的耀眼。 至少看进元承晚眼里要比裴时行顺眼许多。 她唤起裴无咎,又邀他同行赏玩。 可柳氏先前既料到元承晚有孕在身,便推说自己身骨不适,不肯再叫长公主到日头底下。 三人只好于水榭中留歇多时。 闲谈过一圈,便由柳氏继续动情叙讲着驸马幼年趣闻。 元承晚听着“体贴”、“心善”这般陌生的字眼,好似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所幸此间多有一人陪她听“柳婆卖儿”,还不时谑言相讥,反唇调侃。 也叫修养甚佳的长公主不至于如坐针毡。 元承晚对裴无咎这小郎君观感甚佳。 她所料不错,裴氏的任何一人都比裴时行来的顺眼。 不过既已成婚,只要他不闹什么幺蛾子,元承晚都愿意宽容他三分—— 可惜裴时行向来不懂珍惜她的宽容。 作者有话说: 请分析文中“真真正正不作假的鲜嫩少年”并试图作答,此处强调有何表现作用? 为了和裴时行这种扮嫩显小的虚假书生形成对照(5分) 第13章 塌房 道清是眼见着前段时日的郎君看了多少荒唐书,又做下多少无用事。 看得多了,他几乎对这河东麒麟子自幼便被称颂的颖悟之名起了疑心。 可如今连他都跟着鸡犬升天入住王府,便知郎君果真是得了道。 其实男子贵在知足常乐,虽殿下将人娶进门便冷落一旁,甚至避而不见,不听通传。 但郎君能在颐山房安然住下已是很好很好。 可惜裴时行显然是个不知餍足、野心勃勃的郎君。 “道清,你替我寻个铜丝锯来,记得要找截锯。” 道清看一眼乌木书案后正凝神临碑帖的锦衣郎君,几乎疑心自己生了幻觉。 却见他骨节分明的长指下笔有力,口中继续道:“如今正是白蚁分飞繁衍之季,另寻几截白蚁寄居的朽木。” “记得隐蔽行事。” 裴氏门风严正,故而道清侍奉裴时行的规矩便是不可忤逆。 纵郎君的要求再是古怪,但没法子,他只好皱着眉替郎君去备好物什。 裴时行觑到道清在原地踟躇片刻,终究听命离去。 垂眸望一眼元书纸上字迹,“近水楼台”四个字舒展有力,端的是劲骨丰肌,竹香清幽。 他满意地勾了唇,继续提袖起笔。 道清却不似裴时行从容。 他临出门时遇着听云听雨,腼腆的小郎对着往日美艳亲和的两位jiejie涨红了脸,张口结舌,异常狼狈。 他知晓,他这下是真狼狈,同郎君主仆二人狼狈为jian的狼狈。 兴许还有即刻便要被扫地出门的狼狈。 裴时行一早便勘探好颐山房的构筑。 主屋四扇三间,抬梁式建构,配的是单檐歇山顶。 有道清从旁助力,他挑了主梁之上纵横重叠的短梁,分别锯了一截枋和一截檩,锯口坑洼不齐。 而后将白蚁和朽木一齐置入。 静待屋塌。 当夜上灯时分。 长公主府华灯满盏,侍从往来跫音踏碎远山乌啼,为静夜平添几抹莫测,却忽传轰然一声。 众人一时惊惶难安,不明所以,只听得紧邻颐山房的左卫奔喊呼啸。 这才知,原是驸马所居颐山房的主屋塌圮。 乍出风波,宋定身为长史,受长公主之命亲来致慰查探。 所幸老天眷顾,颐山房屋宇的承重木构依然牢固,只消重新更换枋檩、铺上瓦顶便可。 只是—— 这屋塌的巧妙,十分解人意。 抑或是,十分解驸马之意。 恰恰好好坍圮了半边顶,又更为恰好地砸落在驸马寝房的位置,青砖碎瓦,床榻案几已然湮埋于一片废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