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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么想似乎是多馀的,孙絳文一直噙着笑,双眼亮晶晶凝视我,看得我彆扭。

    「别再看我了。」

    孙絳文这才收敛了些,不自在的看向别处。

    后来他静了会儿,说:「之前我觉得你和以前一样,可是最近我又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不禁失笑出声,「这是当然的,都过几年了啊。」

    孙絳文闻言,又抬起眼来仔细盯着我看,那圆而大的眼睛里多出许多探索的意味,冷冷静静,不知道现在的我在他心里成了什么模样。儘管生着一副女人的样子,透过他的眼睛,我是否偶尔会以十三岁的样貌出现。

    我这么想,须臾间有些豁然开朗,我对上他直视的目光,想着万一孙絳文根本没有前进呢?也许他和我一样,同在过去踏步。

    接触到我的眸子,孙絳文向后缩了下,率先掉开视线。「茶快没了,我再请老闆娘加点热水……」

    我回过神来,调整下坐姿,「嗯,谢谢。」一瞬间我也想躲避方才那略显突兀的想法。人孤独久了总是会想拉个伴,不管是一起前进,或是一起沉溺。都好,至少我回头盼顾时,那些静置到近乎发白的时光有人替我牢牢记住。

    等老闆娘加完热水后,我又帮自己倒了点茶,轻啜一口暖暖思绪。

    「你以前和现在差别大吗?」

    「不大。」孙絳文将双手夹在腿间,肩膀拱起,形成一种拘谨而束缚的姿态,「……我自认为不大。」

    我想了想,总结相处这些日子以来他给我的印象,「少根筋,随和,然后固执?」

    「听到自己这样被人形容,果然有点奇怪。」孙絳文提起唇尾,侧下脸,身子开始前后摇摆,「应该是,我想,但说实在我记不得自己的样子。那时候觉得自己糟糕,现在就觉得没那么坏。」

    听他这么说,对于他看得淡然这回事我释怀了些,「但我很惊讶当你说起过去的时候,没有太多抗拒感,这让我很安心。」

    「安心?」他止住摇晃的动作,像是鐘摆陡然停止运作。

    「我怕你痛苦。」我身子前倾,手撑大腿支頷,「发生那种事情要说完全没有影响,对我来说那是不太可能的事。只要一些事情发生,就一定会留下痕跡,我甚至相信它会一辈子都跟着你,就看你选择要将它刻划得深浅与否而已。」

    孙絳文不知不觉又吮起下唇,半晌后松开。「在一开始……」开口时他声音颤抖,因此他停下缓和后,又继续说,「在一开始,我会觉得只要不抵抗就好,因为久了以后就会事过境迁。我的确也忍过去了,只是越到后来,单纯的羞辱我已经满足不了他们,最后他们甚至想彻底的催毁我。」

    「摧毁」,他的用词使我心惊胆跳。

    「随着我沉默的时间越久,他们变本加厉,不光是我的东西,任何与我有关的人事物,他们都会尽可能使他们远离我。我的世界也不是真的愁云惨雾,只要你心知肚明那样的欺侮不足以否定你存在的价值,很多时候,只要我做起自己喜欢的事,我就可以忘掉那种,明明自己做的是对的,却感到自己完全格格不入的恐慌。」

    孙絳文温温的说着,嗓子乾了,吞下几口茶顺过气,继续将手夹进腿间专心述说。

    「因为没有人当面阻止过他们,一个也没有。那是寒蝉效应,每个人都很聪明的选择明哲保身,否则我承受的那些就得换他们承受,我明白那种被排挤的恐惧远比身上的痛苦更吓人,所以我没有埋怨过他们。」

    那句没有人阻止令我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跡,问话相对的艰难起来,「……我也是静静看着吗?」

    我的问话敲醒孙絳文,他缓缓抬起眸子看我,模样仍是茫然。他眼珠子向旁边瞥了一眼,微微笑着,「你没和他们正面衝突,反而换了另外一种方式找他们的碴,把他们整得惨兮兮。像是偷偷陪我收拾残局,在体育课踢足球时专门瞄准他们下体,或是把他们铅笔盒都彻底摔过一次让他们在考试没笔可以用……」

    我为我那下三滥的手段大笑出声。但笑声维持不了多久就渐渐弱下,变成歪斜的角度难看的掛在嘴边。

    「对不起。如果我不是就那样看着--」

    孙絳文笑得苦涩,阻止我说下去,「你做得够多,也够好了。我甚至很庆幸你只做了那些事情,而不是选择硬是替我出头。」他呼出一口长气,像是要将苦闷吐出一般,「反而是我,最后做了懦弱的事。」

    我发现,我打从心里对于追问他这件事感到抗拒。我想了想,浑身不自在,艰涩的说,「我想那应该是当时的你,所能做的最好选择。所以──」我哑口无言,怔怔看他沉静的双眸,向他举起杯子,「乾杯吧。」

    「我在那里。」他脱口而出,「从头到尾。」

    他为何以那种如获至宝的方式,惦记我,接受我无理的要求,并且宛如时日不多般带我去他喜欢的所有地方,好像一个接一个都有跡可循。我希望那些事情像我看待茶水间里发生的事,出了差错,然后这点差错可以使一切翻盘。

    这样子事实或许不会太血淋淋,又或者我在自欺欺人,因为我与他之间横亙的这段幽微时光,如果我不去正视的话,永远都会是那个吞噬我的黑洞。

    但比起这个,我更怕看见孙絳文难受的样子。

    我只能頜首,哑着声又说了一句「乾杯」。

    梦境中少年还是面目全非,只有一双眸子明亮。他流着泪,仍是拿着信,这次多了碎玻璃扎痛我,那些碎片彷彿有生命一般想切开我的肌肤进到我的血管里。我想这样的梦几乎是定案了,它与最开始的梦开始毫不相关。

    他原本水银镜子一样不带感情的凝视,忽然因为泪光成了透明的石英碎屑,不断从他脸颊落下,唰啦唰啦的弹跳在地上,一个接着一个准备要将我切割开。

    我与蓓琪之间不冷不淡的关係维持好几个星期,久得我甚至要放弃想去追查那些可能性。原先正义感作祟然不得发洩的烦躁不安,也慢慢沉淀下来,当我看见蓓琪又因为犯错被叫进茶水室时,我只是更能克制自己不再发狂似的想像里头的情况。

    周末我和几个大学同学聚餐,看着他们的眉飞色舞,意识到自己的无力被放大许多。由于那感觉太过强烈,我一时之间有些食不下嚥,我喝口水,提起精神说起毕业后我的种种日子,全都是一些无关紧要并且又能证明自己正脱离学生习惯的琐事。

    好像这样就可以挥别这种无力感,告诉自己其实我早就迈向新生活了。

    我维持笑容倾听大伙儿谈论谁谁谁出国深造,谁谁谁跟谁谁谁分手,接着又和谁在一起,气氛相当热络的情况下,我起先还凭着依稀印象搭上些话,但之后,有股难以形容的感觉充斥在我心里,不断驱逐那些逐渐堆砌起来的快乐,令它们一点一滴消散。

    热度降下,我一时分神,餐厅里的背景乐变得清晰,那是kingsofvenience的<surpriseice>。

    「rainfallsbutnolifeisgiven,

    雨点落下却没带来生机,

    weekspassnressismade.

    日子流逝一切徒劳无功。

    pastsometimestakesyouwithsofthands,

    过去有时会用柔软掌心带走你,

    andallthatsurroundsyouwillfade.

    而你拥有的一切将会逝去。」

    温柔平淡低喃的男声引我想起孙絳文,我对他竟像是无所不在般感到荒谬。某个我不能抗拒的念头已形成,坚定得使我无法做出辩驳去否定它的存在,只能任由它如水溢满。

    「loveeslikesurpriseithewater,

    爱来临像水面突如其来的冰层,

    loveesatdawn.

    爱在晨曦初醒时到来。」

    直到聚餐结束之前,男人绕在舌尖上呢喃似的歌词不断縈绕我耳边,提醒我:这件事,你可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