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西风
01 情人节那天，云忘归迟到了十五分钟，到班级的时候还在大口喘着气，班主任铁青着脸罚他站到门外。云忘归把书包扯到身前，越站越后，不着痕迹地退到窗边，玉离经就坐第一排最靠边那个位置，一转头就能看到云忘归。他俩隔窗对看了一眼，玉离经见他倒背着书包，不知想到什么，忙把头埋进课本里笑，笑过之后又拿铅笔在所读那一课的标题上方写道:“你好像八戒”举给云忘归看，确保他看完后马上用橡皮销毁。云忘归愤而敲窗，动静引来了班主任:“玉离经，每次云忘归被罚到门口，你就也不安分，是不是想出去陪他？” “不，不！”玉离经连忙摇头，揉了揉笑酸的嘴角，他课文早就倒背如流，平时也不是调皮捣蛋的学生，这会儿却定不下心来，又抽出一张草稿纸写道:“你干嘛去了？” 云忘归笑而不语，在窗面上哈了口气，用手指歪歪扭扭地写字，玉离经看了半天，原来是:“你猜”！ 俩人演默剧似得一来一回，班主任忍无可忍下令:“门外面那个，进来吧！省得门里面这个闹腾不休。” 此话一出，全班都笑开了，有几个声音不嫌事大地冒出来“那是他们家离经嘛”，玉离经低下头念课文，耳朵慢慢浮上一层淡红，云忘归在哄笑声中进门，也很不好意思，低调地收拾了书包进入早读状态，他就在玉离经的后座，背书的间隙里一抬眼就能看到玉离经挺直的脊背和微微泛红的耳朵尖。 他们关系是真的很好，从小生活在一个巷子里，也是看着对方从小不点儿那么大，抽条似地成长到现在的高度，云忘归还留着他俩小时候的合照呐。某天写作业时，云忘归分神看了看这张压在透明桌垫下的合照，不过是两个小孩子比完抽陀螺满脸是汗地凑到一起，云忘归的mama仓促拍下的，那时候玉离经还扎着童子头，眉心点了个红点，唇红齿白，真像个天上的仙童，就算沾了尘土弄花了脸，也一点不觉得邋遢。云忘归摆出个酷酷的表情，玉离经软软地笑着，贴上去脸蹭着脸，好生爱娇…… 等等！这是什么形容，云忘归心头大震，自己这是怎么了，这可是离经，玉离经！男的，好朋友，老朋友！他强调了几遍，甚至用了平时自己不屑于用的几个词，又看那张照片，反而比先前更揪心了，像所有看到可爱事物的人一样，产生皱眉闭眼鳖嘴哀嚎的冲动。 然而，这终究还是和看见一只幼猫或狗崽不同，在千百次有意无意的目光略过这张照片后，一股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像反噬一般冲散了自认为熟知对方而弥漫的重重雾霭，在他的记忆，以及他接下来要经历的现实里，他被赋予了一种奇怪的能力，他开始在乎离经嘴角温润的笑意，看向他的目光，和俩人不经意相触的肌肤。他以为这是他写作业太无聊的后果，可惜爱欲的种子一旦在心里生根，任凭他怎么躲避都是徒劳。 云忘归并不迟钝，在感情这方面，可以说是相当灵敏，他几乎是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心思，当然这也不难猜，还有哪种情感能让他一想到某个人便浑身一震，血液加速流动，而他想要狂奔，想要跳舞，想要大吼，冲动过后，又从疲惫里爬出一只娇弱柔软的小手，一刻不停地挤压他的心口。这种落差极大的心情体验，使云忘归看起来不那么灵光了，他时常看着玉离经发呆，尤如害了相思病，痴痴作想。 “又不说话了，你最近怎么了？”在第三次讲话得不到回应后，玉离经含着怒意问道，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一个惹人发笑的设想，“你喜欢上谁了？” 云忘归一听哪还敢盯着玉离经瞎看，赶紧摇头摆手地否认:“怎么可能！” “云忘归同志，我不过问了一句而已，你反应也太大了！”玉离经眯起眼凑近过去，缓缓说道“不会吧，你好纯情啊——” 他突然离得好近，近得能看到他脸上细软淡色的绒毛，云忘归迅速后仰，差点维持不了平衡摔倒在地，玉离经倒是被他吓了一跳，忙去扶住他。 其实原本只是开个玩笑，现在看来，应该是被自己猜中了，而且这个人好像还说不得，那是很喜欢咯？玉离经有些小小的难受和失落，偏和自己过不去，追问道:“真的吗？你有喜欢的人了？” 而云忘归手肘撑着下巴，不眨眼地看了他一阵，良久，拖长了调子说了句: “嗯——” 玉离经转身就走。 云忘归追上去，玉离经却没有生气，而是笑他说:“你要抛下我了，谈恋爱以后可不要经常秀恩爱，单身狗也有狗权。” 是了，他怎么会生气呢？他怎么能生气呢？好像谁也管不着谁的，只是玩笑话里却藏着一点可怜巴巴的寂寥和落寞，他并不在乎单身不单身的，他只是有点委屈，因为他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你要抛下我了……” 02 可是云忘归除了偶尔对着玉离经愣神之外，并不对某个女生表示出任何一点的好意，那些顺口溜所骂的“有异性，没人性”，也丝毫不出现在云忘归身上。云忘归照样一有空就去找玉离经玩儿，有些时新花样也眼巴巴地给玉离经看。 这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架摩托车，兴冲冲叫玉离经出去兜风，离经正和一道难题较劲，一时陷入死局，无计可施有些烦躁，正想找点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当即就同意了。走出去一看，云忘归早就等在那里，他穿时新的飞行夹克，插着裤兜靠在车座，看到自己出来，还调整了一下站姿。 玉离经一眼看到他身后通体釉黑光亮的机械，惊叹道:“哇塞，哪来的？” “我叔叔来我家玩，我请他借我骑两圈。”说完潇洒地扔了一只安全帽给玉离经，“走，上车。” “去哪？” “你定！” 结果玉离经不敢太张扬，他们只好在巷子里转悠了几圈，并不去街上开。青春期的男生哪里肯多穿，俩人被穿堂而过的西北风刮得瑟瑟发抖，好在安全帽遮挡住了头部，不至于被吹得头晕眼花。在肃肃风声中，玉离经搂紧了云忘归，把冻得通红的手伸进他衣摆钻风的大口袋，无济于事地取一点暖。想云忘归这样欢颠颠乐腾腾的显摆样，结果只是出来喝风，便扯着嗓子喊:“真就出来兜风啊？”云忘归握着车把的手快要被吹到没知觉，嘴硬道:“爽吧！” “爽！” “帅吧！” “帅！” 玉离经一连串笑声被堵在安全帽里，热气腾腾地熏蒸上脸，快乐得有些眩晕。 最后他们抖抖索索去牛rou汤店避难，一人喝了一碗热汤，出了汗才缓过神来。 这次出来玩，有不同往日的疯狂，把碗放下时，双双激动得眼底铺了蹭泪花，那一层汗蒸发过后，俩人都好似蜕皮一样地获得了新生。 不过那阵沉默又来了，过度兴奋的后遗症就是这样，以往它只是悄悄折磨云忘归那颗深陷爱恋的少男心，这会儿从他的心房满溢出来，铺开在二人之间。 走出店门后，他们约好了似地停顿在门口，玉离经看着路上来往的车辆行人，太阳xue还停留着一路高喊的痛感，突然开口道:“云忘归。” 云忘归马上看向他，看他一字一顿叫自己的名字，嘴唇一开一合，呼出的热气在冷风中成雾。 玉离经说:“我今天挺开心的，真的。” “是吗……”云忘归又低下头去，呐呐道“那就好。” 03 这个世上有这样一条定律，不要在人家将睡未睡搞小动作，一定会被发现。 玉离经本来已经准备午睡，刚躺下不一会儿，就有人进了他的房间，不用说，他知道是谁。 云忘归，每次一来就引得老妈高呼“又长高了”的家伙。这次mama应该有交代他自己在午睡，让他到房里来等。 今天玉离经不想睁眼，就把这当做一个寻常的自己已经安然入睡的午后吧。 那人到玉离经床边，没有弄出一点声音，玉离经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云忘归在他耳边吃了一颗糖，他听到牙齿触碰薄脆的糖衣，和小心翼翼的呼吸。他的额上有一些细碎的未褪去的胎发，被一片温热的手掌顺过，紧接着，他收到了一个很轻很浅的吻，带着一点湿碰了碰他的嘴唇，转瞬即逝，留下水果糖的甜味。 玉离经快撑不住了，他的心脏开始狂跳，这股冲动是从心底发出，而不由大脑控制，一路向上，逼迫着他睁开眼睛，当他重新看到云忘归的那一瞬间，一定会猛地回吻上去。 但很快他听到衣服布料摩擦床单的悉索声响，云忘归离开了他的床边，可能是又坐回电视机前了，开了电视机之后顾及玉离经还在睡觉，就按了静音键。 你为什么要躲呢？玉离经想。 几乎是在云忘归离开的后一分钟，玉离经在床上欠伸了一下身体，又翻了个身。这着实把云忘归吓了一跳，急忙回头看他动静，很是心虚玉离经怎么醒得这么快这么巧？他观察了一会儿，看离经屏气用力，脚尖绷紧，又放松地缓缓蜷成一团，好像真是刚睡醒的样子，便又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心神不定地瞪着电视屏幕。 这时，他听到身后悠悠飘来一句:“云忘归，你为什么亲我？” 你为什么亲我，玉离经问，努力使这个问句听起来稀松平常，可是咽了很多口颤抖的气，好不容易说出口的句子，他自己听起来却觉得要哭了似的。 他已经睁开了眼睛，可是云忘归不回答也转身，僵住了一般。 “你回过来看着我。告诉我，你为什么亲我？”于是玉离经继续问，他双手抱着被子，脸埋了一半进去，方便厚实的棉布吸收他的眼泪，掩盖他声音里的震颤，好显得底气足一些。 云忘归这才转过去，双手在身侧紧攥成拳，好像一只被逼急了的困兽，浑身的倒刺在看到玉离经露出被子的那双圆圆的水润润的眼睛时软化成泥，从身上延宕到脚下，他陷下去，几乎没有力气再站稳站直。 很多时候他清楚自己在做一些错事，比如亲吻自己的同性至交，然而那种激素使然的行为，并无法在他脑中牵扯出一系列巨大的麻烦。现在他确切体会到了，父母责罚，社会排挤，都比不上身后的玉离经得知真相后的厌恶。他明明很小心了，他确认离经已经睡着了，睡得这样香甜，绵绵的鼻息诱哄着他凑近。 “对不起，离经，”云忘归一抬头，沁泪入心的脸“你……讨厌我了吗？”他问出这句话时，真希望下楼去吹一阵冷风，而把这难堪的揭破当做是一场癔症。 玉离经红着眼呆看了他一阵，而后嗤嗤笑了两声，眼睛眯成云忘归熟悉的可爱模样。 “讨厌你了呀，你要怎样？” 云忘归见状缓过神来，悟出玉离经这样子大概不算反感他，又像是被玉离经粲然的笑晃晕乎了，楞楞说道:“没关系，你讨厌我，我就多喜欢喜欢你。” 一时间，感觉心跳又快起来，而玉离经再也不用克制，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软绵绵的床垫，飞也似地冲到云忘归怀里。 “好啊云忘归，那你就来多喜欢喜欢我吧！” 04 迟到的那天早上，云忘归其实骑车饶了两条街道，到唯一一家门口卖玫瑰的超市那去给玉离经挑了一支红玫瑰，他身上穿着校服，脸色被风刮得一片薄红，路口吃早饭喝豆腐花儿的路人揶揄地瞧着。他手忙脚乱地把书包扯到胸前，将花倒插进最大那一层，和课本挤在一起，实在没地方放了，书包两侧太扎眼，第二层不放东西，被放了书的第一层压得空间稀少。 他已经尽最大的力气赶路，还是迟了十五分钟被罚站，这惩罚来得很不值，因为他买了玫瑰，却不敢送给心爱的对象。 到了晚上，和玉离经同路回家，他坐在绿化台的边沿，打开书包，做了挺久的心理建设，刚要掏出玫瑰来，玉离经的mama就出来在家门口候着了，并对他友好一笑。离经催促道:“快点呀，什么东西，等一天了！”云忘归一看家长在场，急出一身汗不敢拿出来，便说:“这个不方便给阿姨看到，明天再说吧！” “我让我妈进去。”玉离经二话不说就要去和自己的mama讲两句。 云忘归忙拦住他道:“算了！明天也能看，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不知道一大清早的自己为什么竟敢去买花。天哪，好老土好咯噔！ 玉离经再三确认明天他不会忘记这件事情，才恋恋不舍地进家门去。 他进去了，云忘归却还坐在那儿，这才从书包里挖出那支玫瑰，指腹抵着花茎将花从外边一层塑料里慢悠悠顶出来。 原来玫瑰还是被压散了，一脱离塑料膜，花瓣四下飘散开来，落了一地。 玉离经第二天早起上学，看到家门口那些散落的红色花瓣，还颇为遗憾地想:“谁把这好好的花弄散了呢”